陈白起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百里沛南则在盛怒之后努力平熄着心中的火气。
他抚额大力揉着突突地太阳穴,心中半是懊悔半是挫折方才脱口而出的重话,颓然坐下。
陈白起忙伸手搀扶着他,将他稳坐好后,便有些惴惴地蹲在他跟前,她仰起了脸。
百里沛南收下手,移目至她的脸上。
她既忐忑又自责地看着他,双眸似黑珠在水中荡漾着,湿辘辘地,她双唇阖动了一下,又抿紧了唇,似想开口又顾及着开口。
百里沛南见此,手指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柔亮顺滑的头顶发丝,谓叹一声“是为师错了,方才”
“是焕仙错了。”陈白起忙道。
“不,你听我说。”
陈白起噤声,看着他。
“焕仙,你可想听听山长讲一讲寿人的事”百里沛南温和而感伤地看着她。
陈白起迟疑了一下,终是顺应本心地颔首。
百里沛南似笑了一下,他早便知道她对寿人一事好奇,只是过往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嘴重愈千斤,难以讲说,如今他倒是能借着一股“气”,讲出过往。
“其实我并不姓百里,而是姓塍,我们寿人一族乃上古炎帝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乃神农氏,我们一族曾奉神治水,亦虞、夏之际,亦是显赫大族,只是后来周朝战乱纷踏,我寿人一族终被灭了国,各族人分迁到各地,改名换姓只为能够令族群不断繁衍生息。”
讲到这里,百里沛南心有哽塞,他微微抬起头,望着一处空气,再道“只是寿人一族始终不似普通人,我们族人生来便拥有一种令世人觊觎的能力一些不知详情的人称之为复生。”
“数十年前,我族人因原居住地的恶劣条件,便迁居于如今的漕城中居住,那时漕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里面的人对外来者亦并不排斥,更何况我族人还带去了许多种子与猎物,他们自是欢迎,并且还主动来帮助我族人筑穴居,见此处田地肥沃,人情淳朴,族人们自是欢喜于心,没多久便安稳地扎根于小部落”
陈白起静静地听着,其实她听故事总有一套自己的预感,比如开头凄惨的后头大抵会逆袭,若开头一片欢言笑语的后头大抵会凄惨无比。
果然,百里沛南接下来便道“可这样平稳的日子却没几年便彻底颠覆了。”
“发生什么事了”陈白起偏过头。
百里沛南沉默了一下,方道“部落中有一户人家,他们与一户寿人关系十分密切,甚至好到为儿女互许了婚约。只是寿人一族是不被允许与外族人通婚,这是一条自古而来的戒律,当时寿人族的族长得知此事后自然极力反对,并对那一户寿人实施了警告,若他执意妄为,违背祖法,便将他们一家人都驱逐出寿人一族。于是那一户寿人无法,唯有去退婚。”
“只是退婚的过程并不顺利,对方十分气恼并且质问他为何要出尔反尔,那户寿人自然答不出来,而这令对方更是气恨交加,自此与这一户寿人的关系几近破裂成仇。这令这一户寿人十分痛心又愧疚,他思来想去几日,为求得对方的原谅上门,无奈之下便将寿人一族的秘密告之了他们。”
陈白起听到这里眼皮子一跳,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想。
“那户寿人单纯地以为,他将他们全族人最重要秘密和盘托出,这户人家便能够原谅他们,并且还能和好如初。”百里沛南讲到这里,冷嘲一笑。
“他却不知,这却是将寿人一族就此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脸上有一种悲凉与冰冷交杂。
“那户人,出卖了寿人”陈白起脱口而出。
百里沛南道“世人的总是无穷无尽,尤其是一些上位者,他们有了钱,便想要权,当他们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便想要长命百岁,在得知有寿人这样一个种族存在时,大多数的人便想将所有寿人一并抓起来,当成一种逆天换命的牲口一样圈养起来。”
“那一户人在得知寿人的重大秘密之后,便颀然若狂,将此事奔走相告与亲友间,而这其中有一位周朝下大夫得知此事,便迅速上禀于上司,他的上司乃南郡一世族将军,他为求上功于当时的周武王,便私自作主领兵前去部落抓捕寿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寿人一族也并非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虽然无法练武,但却可以钻研医术,毕竟是神农氏的后代,在被军队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们便拿来一种毒草熏烟,一时逼退了他们。”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南郡将军竟被熏哑了嗓子,他一时恼恨交加,完全顾不得这个部落有那么多无辜的人,直接丧心病狂在部落平时用水的湖中投毒。”
“中了毒的寿人暂时用药物压制了毒素蔓延,得知那军队已将村部落整个包围起来,他们想逃亦逃不了,因为那个将军对外宣城廓中的民众中了瘟疫,万不可接近,必得以火焚尽一切祸端。”
“那后来是不是有人救了他们”
陈白起想起了那个直通漕城的地道。
百里沛南道“是墨家的人,当时的族长与墨家钜子关系甚好,在得知祸患时族长便传信于他,请求相助,于是他便派来能人挖了一条地道,将族人从火势中救出,只是当时城内城外都是军队的踪迹,他们便在地道中待了足足半个多月。半月后见天光之时,忽觉眼睛刺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后来,所有的寿人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入夜后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是之前的毒”陈白起喃喃道。
百里沛南双唇颤抖了一下“当时,寿人还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因为他们希冀族人能够研制出解药,让他们能够恢复如初,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许多人都失望至极,直到当族里的人生下一个又一个的病儿时,看着那一出生便残缺、扭曲、如同怪物一样的婴孩时,有许多人都在惊吓之下,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
“他们以为生下的病儿只要杀了,便不会再有,可是没用,只要再生,便全都是这种病儿,至此,整个寿人族彻底崩溃了。”
讲到这里,百里沛南整个眼眶都红了,他没看陈白起,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我亲眼看过,看着我的阿姆将我的一个刚刚出生的妹妹给摔死了,我想救下她,可我没抓到,然后阿姆也疯狂地撞墙而亡,我也没抓到”
“我有时候很恨我自己,也很恨上天”
“我曾想过让自己不要软弱,要为族人们遮风挡雨,继承父辈守护族人的意志,可我有时候又恨极了这一切悲惨的束缚,这样一代一代的轮回,悲剧一场一场的上演,我有时候真恨不得干脆大伙一起死了干干净净,将一切的悲痛源头彻底扼杀掉。”
“山长。”陈白起抓着他双臂,让他看着她,眸露担忧道“你且冷静点。”
一触及陈白起那一双黑白得无一丝杂质的眼眸时,百里沛南眼中的混乱逐渐消失,他按下她的手,勉强笑了一下。
“我无事,其实那日在漕城之中,你救了我们,族人们都十分地感激你,并且好像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之后却安然无恙,他们一直悲苦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百里沛南有些感叹道“而那时候我才恍然,原来没有人是真的想死,尤其是感受过死亡的恐惧之后,人更愿意这样感受到阳光与雨露地活着,哪怕痛苦、哪怕前路一片绝望。”
百里沛南看着陈白起,言辞郑重道“是你改变了他们,也改变了我。”
“焕仙,你给了我一种希望,让我觉得我还能够活下去,所以,我这一次来秦国不仅仅是为了樾麓书院的人,也是为了你,为了我自身。我想着,我总该让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不再劳劳碌碌却一无所为,不再空担害怕而禹禹止步,我想给族人们一种安然无虞的平稳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再长长舒吁而出,重新站起了身,他望着阳光下窗台葳蕤伸展的鲜嫩枝叶,透着一种碧玉的光泽。
“以往我只会让他们见不得光一般地躲藏着,日日在黑暗中担惊受怕,可你那一日的一番话却令我如梦初醒,原来我一直都想错了,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若我能够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那么我想保护的人又有谁敢轻易去碰”
陈白起怔怔地看着沛南山长,老实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沛南山长身上看到如此强势的一面。
以往的他或许因为成长经历或者背负太重,而导致内心总是郁郁不展,温善而仁慈,但待许多事都淡而寡味,游离于人世之外。
“山长,你的话焕仙懂了。”陈白起亦站了起来。
凭心而论,见到这样的百里沛南陈白起无疑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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