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听到后卿用这种语气问她,余光瞥向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原由,她便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问道“此人当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虽大楚有群蛮之称,并效仿郑、齐僭越称王,然楚灵王却名声极佳,据闻其仁孝亲贤,善济善民,只如今”
的确有些“陌生”了,再谈及以往亲近又熟悉的此人,却有一种往事堪嗟,已难回到从前的感受。
她望向惊峭寒鞘的南城门口,哪怕是晨曦金色的暖光,也难以摹临与消褪他那一身覆罩的阴沉黑影,空气中流动着的清寒气息,像水一样浸透了他那一双无机质的幽长双眸,彼消此长。
她顿了一下,想闭上眼,却又顽强地睁着,只是喉中的嗓音一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变得轻喟慢长“的确令人难以”
后卿像中从她口中听了一则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他细弯的眸瞳如冰雪雾淞,迷迷沱沱一片,他摇头“非也非也,人人只道他曾力定乾坤驱敌安国,被称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战鬼,然如今,时过境迁,他杀兄登位,名不正言不顺,唯灭尽一干反对他的朝官外戚,襄外安内,他的手不再是只沾染敌军的血,其中更有他的亲人、友人、族人的血,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霸楚之王。”
陈白起一怔,有一种一下被人从空中拽砸在地面的瞬间窒闷。
她宽袖下双拳倏地攥紧,嘴角轻扯,但眼角却控制不住颤抖,面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古变,似笑似怒似非似讽,只因那一句“时过境迁,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就像一柄被淬得雪亮的刀刃一下划开了陈白起血淋淋的过往,她尤记得那一日
轻盈的花瓣流雪翩飞的紫樱树旁,一座朱阙红楼,飞檐如玉鳞般的雪白,一切都像被渡了一层粉色晕光。
楼下是她,仰头望向红楼。
而楼上,一身紫袍修长的公子沧月,凭栏而立,他望着她的方向,眉眼似晕染般模糊,唯见那玉铸般魅冷魔幻的轮廓,就像亘古不变的驻守。
那时的她以为,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公子沧月,或许真的会亘古不变地驻守着她,不会改变,但后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切,却那样残忍地撕破了她对他全部的幻想与冀望。
一切的开头有多美,结束便有多残忍。
她没有怀疑,褪下一身防备,穿上了他送来的繁美华服,步入已属于他的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进入了他所编织的一幕温馨和美,喝下他一早备好的那一炉热烫毒酒,最终便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中。
在很久很久的后来,她依旧会在夜里重复地做着一个噩梦。
在那个噩梦中,她一身赤身地躺在一棵黑色枯藤老树之下,天空黑色的雨水不停的下着,在那样一个阴森森冰冷寒雾的森林之中,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然后汇集在树脚。
而她泡在冰冷潮湿的雨水中,在那棵老树下,便那样凄惨地被人抛弃了,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具的尸体,浑身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腐烂不堪,被折断扭曲着的四肢,在那已发黑的血泊之中,她睁着一双凹陷枯瘦的大眼睛,空洞而黯淡地望着上空
一回想到那个令人发寒的噩梦,陈白起只觉全身的血一下便凉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刻薄道“先生是说,一旦为君者,便都会变成这副残暴不仁的模样”
她或许曾相信过他,不会想让她死得那般惨痛,可这发生的一切与一切,便如针如刺,令她寝食难安,让她如何能够让一切变得风清云淡地与他相见
后卿伸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手下的身躯在轻微地颤动,像在冰冷的雨夜中压抑着身上的寒意,他有些惊异于她这种“愤怒”,脑中还没有想法,手已先一步轻轻地安抚着拍了两下“非也,只是”他语气低吟下去“这世上因执念成疯者,倒也并非只他一人。”
什么因执念成疯
陈白起一时并没听懂他的话,她视线移向楚灵王身后的那一支精甲的黑骑兵,在里面她看到她曾一手一脚训练出来的“飞羽”,他们自是不知她是死于何人之手,如今倒都尽数归于楚灵王亲麾下了。
她如今已非陈娇娘了,所以当初训练出来的“骁将”“飞羽”“策士”忠程度都一并消失了,如今见“飞羽”已成为楚灵王的一支亲随,便知其它人估计也都还安好。
他们都能够安好,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先生,若你曾经最信任之人,却最终害死了你,你会如何”陈白起问道。
后卿眼角软弯,像被用指尖拂过的羽翎,温声道“某只信自己。”
陈白起良久不语。
只信自己吗
她看着下方,思考了许久,最终却摇头,面上终于有了笑容“我想,我有答案了。”
后卿见方才“陈焕仙”问的问题颇有些感触,又见她这抹笑容好像有些不合适宜,便眯了眯眼问“被信任之人背叛,你当如何”
“其实,当那人说出一句你确定,这不是他的意思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跟信任忽然变得十分荒谬,说一句严重的话,那是一种心如死灰之感”她的声音很轻软,没有多少起伏,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愤世嫉俗的尖锐,又有重新被打磨得圆润与光滑。
她抬眸,目藏罄石,顶天立地“然而,我却愿在死灰中再度重生,我会再慎重地选择一次,我不会因为害怕再次跌倒,便不再行走,我不会因为害怕受伤痛苦,便从此封闭自我孑然行走,信任我还是会给值得的人,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想要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不愿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的人,那么他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自己,而一个人的世界,实在太过空了。
她的话不经意被后面的婆娑听到了,他百般无聊抱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放了下来,他站直着身子,盯着陈白起的黑色后脑勺,眼底的平静已被搅得翻天覆地。
而娅则脸色变了再变,她的目光转向后卿,盯注着他的侧脸。
而后卿则一怔,她的话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是在打他的脸,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盈盈问道“你之言论倒也新奇,不过这世上许多事情失去了都难以追回,人心,若有幸重生,便有了趋吉避祸的本能,必不会重蹈覆辙,更何况,人只有一生,若真被害得命都丢了,又如何能够再次重生一次做选择”
陈白起没有再言语,只心道,我便是那个再次“重生”之人,而我还必须“重蹈覆辙”,但我的人生,端看什么时候能够辅助主公称霸战国,却不论生死次数。
另一头,下方南城门口的情势已逼至尖锐,楚灵王已直接下令准备进行强弩射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如鹰隼一样观注着周围动静,这时,却有一道身影如狂雷闪电一般从人群中扑冲而来,他手上长剑如虹如墨,散洒成点成片,直兜织杀于楚灵王。
楚灵王第一反应大力一勒马,马颈受力,长长嘶鸣一声便一扬踢,马飞起两蹄,蹄力在搅乱的朔风中凌乱东倒右摆。
楚灵王见势头不对,便弃马一跃而后,却见下一秒红色的血雾喷洒开来,再一看,只见方才那匹惨叫长鸣的马的长颈、腹胸已只剩骨架,轰地一下倒在血泊之中,地面掉落被切得薄如翼的片片巴掌大的肉片。
突然面对这种骇人的场面,在场所有人一下呆了。
“飞羽”手中弩箭已就势而出,却被楚灵王伸臂挡下。
他沉着一张冷魅清冷的面容,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穿着一身败军服装的丈夫手持一柄通体墨色的长剑,剑身并铁非铜,他面上被涂得又脏又黑,再加上满脸黑髯遮面,熊背虎腰,辨不清容貌,但那矗然而立不畏千军万马的恢宏气势却如龙骧豹变,令人侧目。
不得不说,他手上所握之剑,着实很奇怪,而他握剑而立的姿势,也挺怪异的,就像一头狗熊耙剑,并无任何剑客的拓然美感。
但怎么说呢,但凡有人见他出过剑,便也不会去计较那种旁枝末节的事情,只会震撼于他出手时,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他站在寿人与楚军的中间,像一道粗砺而厚实的山屏,那雄伟的身躯昂然而立,对着楚军那势蓄待发的箭蔟无动于衷,他看着楚灵王,那一双黢黑的双瞳像凝固一样,宏亮的嗓音响彻四方“你要找的那人便是我。”
楚灵王长身玉立伫立于军前,若说那雄汉子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鲸呿鳌掷的压势,那楚灵王便是那深不可测的岳麓川湖,它拥有着它亘古不竭的水流和万载不息的波涛。
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楚灵王依旧安然若素,他那一双岑长而优美的眸冷冷地盯着他,略带探究而幽深的目光划过他那一柄与众不同的墨剑。
而一直关注着下面南门口情况的陈白起,在一看到那个邋里邋遢却使得一手生切马肉片的大胡子时,便已认出了他
是是莫荆
他不是与沛南山长在一块儿吗可他为什么会混在寿人与败军堆里面,还有他为什么会说,楚沧月费尽心机要找之人是他
陈白起听到后卿用这种语气问她,余光瞥向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原由,她便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问道“此人当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虽大楚有群蛮之称,并效仿郑、齐僭越称王,然楚灵王却名声极佳,据闻其仁孝亲贤,善济善民,只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