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在勾栏瓦肆的公子哥儿们一般都将颓靡二字挂在了脸上,可裴舜钦日日跟着他们混闹,身上倒神奇的没有那种轻浮之气。不去想他平日里做的那些荒唐事,单论气度,他倒真继承了几分裴由简的轩昂自如。
三月一晃而过,时间到了中秋。
宣城多水,宛水穿城而过,蜿蜒如一条长绸。八月十五,不少人家包船游河与家人共赏圆月美景,乔用之兴致盎然,也租赁了条游船和乔景一起在河上过节。
乔景特地将琴带去了游船,她弹琴给乔用之听,乔用之品评,祖孙两不着边际地乱聊,煞是和乐。
乔用之年纪大了,游赏到半夜有些精神不济,便回了船上的卧房里歇息。
月亮刚过中天,乔景余兴尚存,舍不得睡觉,估摸着河上游船寥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是谁,就跑到了船头看景赏月。
一轮月华完满霜白,乔景想到自己的境遇,心中忽地生出了抹淡淡的悲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觉郁闷无比,便听到了隔壁船传来的袅袅箫声。
箫声悲切,和着微凉的夜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传出箫声的游船装饰精巧,隐约能听见船中的笑语之声,一个穿着月蓝长衫的男子立在船头吹箫,与船中的热闹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昏黄的烛火倒影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河岸两侧种着的柳树在浓重的夜色里好似团团墨影,乔景听着那男子悠远低沉的演奏,莫名觉得两心戚戚。
她折回船舱坐到琴边拨弦相和,箫声凝滞一瞬,显是没想到在这深夜会得到回应。乔景琴声不断,箫声很快反应过来,追上了她的曲调。
一琴一萧隔着数丈相应,除了天上明月同潺潺流水,再无人在意。一曲既罢,乔景双手轻压琴弦默然片刻,心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两人萍水相逢,此刻的心意相通已是今生最大的缘分。知音难觅,她为他们只能抆肩而过心感遗憾。
离船不远的地方响起波波的水声,她掀起船舱的纱帘向外望去,和手中执箫的男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船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裴舜钦。
乔景震惊万分,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一双眼只是定定望着裴舜钦。裴舜钦好像也在看着她,可是水面弥漫着一层薄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船相错而过,裴家的游船在水面上划下两条水痕,乔景缓缓拉上纱帘,心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
一而再,再而三,裴舜钦就这么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份难以忽视的位置。
乔用之不晓得孙女与裴家公子间的因缘,乍然听到乔景说要嫁给裴舜钦,自然吓得不轻。
裴舜钦放浪不羁的名头如雷贯耳,乔景这般笃定绝然,他想到了个难堪的原因,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景儿,你……?莫非……!你……?!”
状元出身的人,平生第一次被惊到结巴得说不出话。乔景生性机敏,当即猜出了祖父为何面有怒容。
她跪倒在地,果断道:“景儿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爷爷大可放心。裴二公子不认得我,我想帮他,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心,与他无关。”
乔用之长舒一口气。
不过乔景言语之中颇是回护裴家那小儿子,想来其中有些原由。
“爷爷完全被你闹糊涂了!”乔用之抱怨一句,看向跪在地上微低着头的孙女儿,认真问道:“我且问你,你方才说的话,爷爷能不能当真?”
乔景沉默一瞬,点了一点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婚事?”
乔景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今天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乔用之穷追不舍,定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乔景虽和祖父关系极好,但儿女私情总叫人难以直言。她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乔用之心中焦急,便道:“你不好意思说,那就叫访秋来答话。”
“不必!”乔景一口回绝,心烦意乱道:“我身边谁也不知道,您不必问她们。”
竟然瞒得这么深!乔用之愈加震惊。
“那爷爷总得知道为什么,不能稀里糊涂地听你一句话,就把你嫁出去吧?!”
此时乔景有几分后悔任性了。
她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她对祖父说这话,也不过是徒添他的烦恼。
无奈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她迟疑一瞬,轻声说:“爹爹已经派人往宣城来了。”
听得她这话,乔用之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肃杀。
“你是不想回京,所以想在你爹的人到之前嫁出去?”
乔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糊涂!你实在是太糊涂了!”乔用之勃然大怒,一拍长榻。他起身诘问道:“你是觉得我把你带出京城,还能眼睁睁地让你爹把你带回去吗?”
乔景又难过又委屈,她绞着手不说话,任由眼顺着脸庞泪静静往下落。
乔用之心疼乔景左右为难的处境,长长叹息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可转念想到儿子如此独断专行,心头怒意又气。
“我看你爹在京城跋扈惯了,连轻重好歹都分不清了!我一日活着,乔家的一家之主就还一日是我。他派人来又怎样,我不放人,他还能找我的不痛快不成!”
乔景怕的就是乔用之为此事气恼烦心。
乔用之带她离京在京城已经引起了不少议论,更有乔襄政敌以此攻讦乔襄不孝。父子俩要是再生嫌隙,无异坐实了那些揣测。
乔景完完全全后悔刚才自己说的话了。
她只顾着自己一时痛快,全然忘了这样的举动会给父亲带来怎样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