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2 / 2)

承辉拿了借据,放在帐桌上,提起笔来,点了两点,随手拿了一张七十两银子的庄票,交给博如道:「一向费心得很!」博如吃了一惊道:「这……这……这是怎么说?」承辉道:「那三成归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据的。」博如道:「不错,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变做七十两呢?」承辉笑道:「难道先生眼睛不便,连这票据上的字,都没有看出来?」博如连忙到案头一看,原来所写的那一万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钩的当中,加了两点,变成个「百」字了。博如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据抢在手里。承辉笑道:「先生恼甚么!既然不肯还我票据,就请仍把庄票留下。」博如气昏了,便把庄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辉含笑拦住道:「先生恼甚么?到哪里去?茶还没喝呢。来啊!舀茶来啊!客来了茶都不舀了,你们这班奴才,是干吗的是啊!」一面说,一面重复让坐。又道:「先生还拿了这票子到哪里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请大众评评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辉道:「『-』字本不能改『百』字啊,这句话怎讲?」博如道:「我不和你说,你们当初故意写个小写的『万』字,有意赖我!」承辉笑道:「这句话先生你说错了。数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写个『壹』字,岂有『万』字倒小写起来之理?只怕说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这票子到上海县去告,告你们涂改数目,明明借我的一万银子,硬改作一百。这个改的样子明明在那里,是瞒不过的。」

说话时家人送上茶来。承辉接过,双手递了一碗茶。说道:「好,好!这个怪不得先生要告,整万银子的数目变了个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凭甚么作证?」博如道:「你就是个证人,见了官,我不怕你再赖!」承辉道:「是,是,我绝不敢赖。但是恐怕上海县问起来,他不问你先生,只问我。问道:苟大人是两省的候补道,当过多少差使。署过首道,署过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旧同寅,就是本县,从前也伺候过苟大人来;后来到了安徽,当了多少差使,谁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钱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於就要和人家借钱办丧事?就说是一时汇款没到,凑手不及,本县这里啊,道台那里啊,还有多少阔朋友,那里不挪动一万、八千,却要和这么个卖草头药的江湖医生去借钱?苟大人是署过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里彀得上和他拉交情,这个甚么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爷说相好,不计利息的话吗?他们究竟有甚么交情?你讲!』这么一篇话问下来,应该怎样回答,还请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预先串好了供,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听了,默默无言。良久,承辉又道:「先生,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县他也不能不问你话的。譬如他问:『你不过是个江湖医生,你从那里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万银子,不计利息的借给他?你这个人,倒很慷慨,本县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给他的一万银子,是那里来的?在那里赚着的?交给龙光的时候,还是钞票?还是元宝?还是洋钱?还是那家银行的票子?还是那家钱庄的票子?』这么一问,先生你又拿甚么话回答,也得要预先打算打算,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本来是气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时,不觉慢慢的把头低下去,一言不发。

承辉又道:「大凡打到官司,你说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况且整万银子的出进,岂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宝号的帐簿吊去一查,有付这边一万银子的帐没有;再把这里的帐簿吊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万银子的帐没有。你的帐簿呢,我不敢知道;我们这边帐簿,是的确没有这一笔。没有这笔倒也罢了,反查出了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官又问了,说:『你们既然属在相好,整万银子都可以不计利息的,何以请你诊病,又要天天出医金呢?相好交情在那里?』并且查到礼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烛一斤,纱元四匣』,与不计利息的交情,差到那里去了!再拿这个一问,先生你又怎么说呢,这个似乎也要预备预备。」说罢,仍旧坐在帐桌上去,取过算盘帐簿,剔剔挞挞算他的帐去了。一会儿就有许多人来领钱的,来回事的,络绎不绝。一个家人拿了票子来,说是绸庄上来领寿衣价的,共是七十一两五钱六分银子。承辉呆了一呆道:「那里来这-琐帐,甚么几钱几分的!」想了一会道:「这么罢,这一张七十两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来不要的,叫他先拿去罢。那个零头并在下回算,总有他们便宜。」那家人拿了去。朱博如坐在那里听着,好不难过,站起来急到帐桌旁边,要和承辉说话。承辉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请坐。我这会忙,没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烟啊,只管叫他们,不要客气。来啊!招呼客的茶烟!』说着,又去办他的事了。一会儿,又跑了一个家人来,对承辉说道:「二爷请。」承辉便把帐簿往帐箱里一放,拍挞一声锁上了,便上去。博如连忙站起来要说话。承辉道:「先生且请坐,我马上就来。」

博如再要说话时,承辉已去的远了,无奈只得坐着等。心中暗想,这件事上当上的不小,而且这口气咽不下去。看承辉这厮,今天神情大为两样,面子上虽是笑口吟吟的,那神气当中,却纯乎是挖苦我的样子。我想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纵使不能告他欠项,他药死父亲可是真的,我就拿这个去告他。我虽然同谋,自首了总可以减等,我拚了一个「充军」的罪,博他一个「凌冲」,总博得过。心里颠来倒去,只是这么想,那承辉可是一去不来了。

看看等到红日沈西,天色要黑下来了,才听得承辉一路嚷着说:「怎么还不点灯啊?你们都是干吗的?一大伙儿都是木头,拨一拨动一动!」一面嚷着,走到帐房里,见了博如,又道:「嗳呀!你看我忙昏了,怎么把朱先生撂在这里!」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不知先生主意打定了没有?如果先生有甚么意思,我们都好商量。」博如道:「总求阁下想个法儿,替我转个圜,不要叫我太吃亏了。」承辉道:「在先生的意思,怎样办法呢?」博如道:「好好的一万,凭空改了个一百,未免太下不去!」承辉道:「你先生还是那么说,我就没了法子了。」博如道:「这件事,如果一定闹穿了,只怕大家也不大好看。」承辉道:「甚么不好看呢?」博如道:「你们请我做甚么来的呢?」承辉正色道:「下帖子,下片子,请了大夫来,自然为的是治病。」

正说话间,忽然龙光走了进来,一见了博如,便回身向外叫道:「来啊!」外面答应一声,来了个家人。龙光道:「赶紧出去,在马路上叫一个巡捕来,把这忘八蛋先抓到巡捕房里去!」那家人答应去了。博如吃了一大惊道:「二爷,这是那一门?」龙光不理他,又叫:「王二啊!」便有一个人进来。龙光道:「你懂两句外国话不是?」王二道:「是,家人略懂得几句。」龙光又叫:「来啊!」又走了一个人进来。龙光道:「到我屋里去,把那一迭药方子拿来。」那人去了,龙光方才坐下。博如又道:「二爷,你这个到底是那一门?」龙光也不理他。此时承辉已经溜出去了。一会儿,那个人拿了一迭药方来。龙光接在手里,指给王二说道:「这个都是前天上海县官医看过了的。你看哪,这一张是石膏、羚羊、犀角,这一张是附子、肉桂、炮姜,一张一张都是你不对我,我不对你的。上海县方大老爷前天当面说过,叫把这忘八蛋扭交捕房,解新衙门,送县办他。你可拿好着,这方子上都盖有他的姓名图书,是个真凭实据。回来巡捕来了,你跟着到巡捕房里去,说明这个缘故,请他明天解新衙门。巡捕房要这方子做凭据的,就交给他;若不要的,带回来明日呈堂。」王二一一答应了。龙光又问:「舅爷呢?」家人们便一迭连声请舅爷,承辉便走了进来。龙光道:「那天上海县方大老爷说这个话的时候,新衙门程大老爷也在这里听着的,你随便写个信给他,请他送县。我现在热丧里头,不便出面,信上就用某公馆具名就是了。」承辉一一答应。只见那去叫巡捕的家人来说:「此刻是巡捕交班的时候,街上没有巡捕。」龙光道:「你到门口站着,有了就叫进来,不问是红头白脸的。」那家人答应出去了。龙光又指着博如对王二道:「他就交给你,不要放跑了!」

说着佯长而去。

博如此时真是急得手足无措,走又走不了,站着不是,坐着不是,心里头就如腊月里喝了凉水一样,瑟瑟的乱抖。无奈何走近一步,向承辉深深一揖道:「这是那一门的话?求大爷替我转个圜罢!」承辉仰着脸冷笑道:「闹穿了不过大家不好看,有甚要紧!」博如又道:「大爷,我再不敢胡说了!求你行个方便罢!」承辉道:「你就认个『庸医杀人』,也不过是个『杖罪』,好象还有『罚锾赎罪』的例,化几两银子就是了,不要紧的。」说着,站起来要走。吓得博如连忙扯住跪下道:「大爷,你救救我罢!这一到官司啊,这上海我就不能再住了。」一面说,一面取出那借据来,递给承辉道:「这个我也不敢要了。」承辉道:「还有一张甚么七折三成的呢?」博如也一并取了出来,交给承辉。承辉接过道:「你可再胡闹了?」博如道:「再也不敢了!」承辉道:「你可肯写下一张伏辩来,我替你想法子。」博如道:「写,写,写!大爷要怎样写,就怎样写。」

正是:未得羊肉吃,惹得一身臊。未知这张伏辩如何写法,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