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黑了。我问继之道:「苟才那厮,说起话来,没有从前那么乱了。」继之道:「上了年纪了,又经过多少阅历,自然就差得多了。」我道:「他来求荐医生,不知大哥可曾把端甫荐出去?」继之道:「早十多天我就荐了,吃了端甫的药,说是安静了好些。他今天来算是谢我的意思。」说话间,已开夜饭,忽然端甫走了来。继之便问吃过饭没有。端甫道:「没有呢。」继之道:「那么不客气,就在这里便饭罢。」端甫也就不客气,坐下同吃。
饭后,端甫对继之道:「今天我来,有一件奇事奉告。」继之忙问:「甚么事?」端甫道:「自从继翁荐我给苟观察看病后,不到两三天,就有一个人来门诊,说是有了个怔忡之症,夜不成寐,闻声则惊,求我诊脉开方。我看他六脉调和,不象有病的,便说你六脉里面,都没有病象,何以说有病呢。他一定说是晚上睡不着,有一点点小响动,就要吓的了不得。我想这个人或者胆子太小之过,这胆小可是无从医起的,虽然药书上或有此一说,我看也不过说说罢了,未必靠得住,就随便开了个安神定魄的方子给他。他又问这个怔忡之症会死不会。我对他说:『就是真正得了怔忡之症,也不见得一时就死,何况你还不是怔忡之症呢。』他又问忌嘴不忌,我回他说不要忌的,他才去了。不料明天他又来,仍旧是——琐琐的问,要忌嘴不要,怕有甚么吃了要死的不。我只当他一心怕死,就安慰他几句。谁知他第三天又来了,无非是那几句话,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及至细细的诊他脉象,却又不是,仍旧胡乱开了个宁神方子给他。叫他缠了我六七天。上前天我到苟公馆里去,可巧巧儿碰了那个人。他一见了我,就涨红了脸,回身去了。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后来仔细一想,这个情形不对,我来看病时,口口声声说的病情,和苟观察一样的,却又口口声声只问要忌嘴不要,吃了甚么是要死的,从来没问过吃了甚么快好的话,这个人又是苟公馆里的人,不觉十分疑惑起来。要等他明天再来问他,谁知他从那天碰了我之后,就一连两天没来了。真是一件怪事!我今天又细细的想了一天,忽然又想起一个疑窦来:他天天来诊病,所带来的原方,从来是没有抓过药的。大凡到药铺里抓药,药铺里总在药方上盖个戳子,打个码子的;我最留神这个,因为常有开了要紧的药,那病人到那小药铺子里去抓,我常常知照病人,谁家的药靠得住,谁家的靠不住,所以我留神到这个。继翁,你看这件事奇不奇!」我和继之听了,都不觉棱住了。我想了一想道:「这个是他家甚么人,倒不得明白。」端甫道:「他家一个少爷,一个书启老夫子,一个帐房,我都见过的。并且我和他帐房谈过,问他有几位同事,他说只有一个书启,并无他人。」我道:「这样说来,难道是底下人?」端甫道:「那天我在他们厅上碰见他,他还手里捧着个水烟袋怞烟,并不象是个下人。」继之道:「他跟来的穷亲戚本来极多,然而据他说,早都打发完了。」端甫道:「不问他是谁,我今天是过来给继翁告个罪,那个病我可不敢看了。他家有了这种人,不定早晚要出个甚么岔子,不要怪到医生头上来。」继之道:「这又何必呢。端翁只管就病治病,再知照他忌吃甚么,他要在旁边出个甚么岔子,可与你医生是不相干的。」端甫道:「好在他的病,也不差甚么要痊癒了。明天他再请我,我告诉他要出门去了,叫他吃点丸药。他那种阔佬,知道我动了身,自然去请别人;等别人看熟了,他自然就不请我了。」说罢,又谈了些别的话,方才辞去。
我和继之参详这个到底是甚么人,听那个声口,简直是要探听了一个吃得死的东西,好送他终呢。继之道:「谁肯作这种事情,要就是他的儿子。」我道:「干是旁人是不肯干这个的。干到这个,无非为的是钱,旁人干了下来,钱总还在他家里,未必拿得动他的。要说是儿子呢,未必世上真有这种枭獍。」继之道:「这也难说,我已经见过一个差不多的了。这里上海有一个富商,是从极贫寒、极微贱起家的。年轻时候,不过提个竹筐子,在街上叫卖洋货,那出身就可想而知了。不多几时便发了财,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货铺子开着,其余大行大店,他有股分的,也不知多少。生下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内中有一个最不成器的,终年在外头非嫖即赌,他老子知道了,便限定他的用钱,每月叫帐房支给他二百洋钱。这二百块钱,不定他两三个时辰就化完了,那里够他一个月的用。闹到不得了,便在外头借债用。起初的时候,仗着他老子的脸,人家都相信他,商定了利息,订定了日期,写了借据;及至到期向他讨时,非但本钱讨不着,便连一分几厘的利钱也付不出。如此搅得多了,人家便不相信他了。「他可又闹急了,找着一个专门重利盘剥的老西儿,要和他借钱,老西儿道:『咱借钱给你是容易的,但是你没有还期,咱有点不放心,所以啊,咱就不借了。』他说道:『我和你订定一个日子,说明到期还你;如果不还,凭你到官去告。好了罢?』老西儿道:『哈哈!咱老子上你的当呢!打到官司,多少总要化两文,这个钱叫谁出啊!你说罢,你说订个甚期限罢?』他说道:『一年如何?』老西儿摇头不说话。他道:『半年如何?』老西儿道:『不对,不对。』他道:『那么准定三个月还你。』老西儿哈哈大笑道:『你越说越不对了。』他想这个老西儿,倒不信我短期还他,我就约他一个远期,看他如何。他要我订远期,无非是要多刮我几个利钱罢了,好在我不在乎此。因说:『短期你不肯,我就约你的长期,三年五年,随便你说罢。』老西儿摇摇头。他急道:『那么十年八年,再长久了,恐怕你没命等呢!』老西儿仍是摇头不语。他着了气道:『长期又不是,短期又不是,你不过不肯借罢了。你既然不肯借,为甚不早说,耽搁我这半天!』老西儿道:『咱老子本说过不借的啊。但是看你这个急法儿,也实在可怜,咱就借给你;但是还钱的日期,要我定的。』他道:『如此要那一天还?你说。』老西儿道:『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你只在借据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说我借到某人多少银子,每月行息多少,这笔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就本利一律清算归还,咱就借给你了。』他听了一时不懂,问道:『我借你的钱,怎么要等你的爸爸死了还钱?莫非你这一笔款子,是专预备着办你爸爸丧事用的么?』老西儿道:『呸!咱说是等你的爸爸死了,怎么错到咱的爸爸头上来!呸,呸,呸!』他心中一想,这老西儿的主意却打得不错,我老头子不死,无论约的那一年一月,都是靠不住的,不如依了他罢。想罢,便道:『这倒依得你。你可以借一万给我么?』老西儿道:『你依了咱,咱就借你一万,可要五分利的。』他嫌利息太大。老西儿说道:『咱这个是看见款子大,格外相让的;咱平常借小款子给人家,总是加一加二的利钱呢。』两个人你争多,我论少,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那老西儿又要逐月滚息,一面不肯,於是又重新磋磨,说到逐年滚息,方才取出纸笔写借据。
「可怜那位富翁的儿子,从小不曾好好的读书,提起笔来,要有十来斤重。平常写十来个字的一张请客条子,也要费他七八分钟时候,内中还要犯了四五个别字。笔画多点的字,还要拿一个字来对着临仿。及至仿了下来,还不免有一两笔装错的。此刻要他写一张借据,那可就比新贡士殿试写一本策还难点了。好容易写出了『某人借到某人银一万两』几个字,以后便不知怎样写法。没奈何,请教老西儿。老西儿道:『咱是不懂的,你只写上等爸爸死了还钱就是。』他一想,先是爸爸两个字,非但不会写,并且生平没有见过。不要管他,就写了父亲罢。提起笔来先写了一个『父』字,却不曾写成『艾』字,总算他本事的了。又写了半天,写出一个『亲』字来,却把左半边写了个『幸』字底下多了两点,右半边写成一个『页』字,又把底下两点变成个『兀』字。自己看看有点不象,也似乎可以将就混过去了。又想一想,就写『死了』两个字,总不成文理,却又想不出个甚么字眼来。拿着笔,先把写好的念了一遍。偏又在『父』字上头,漏写了个『等』字,只急得他满头大汗。没奈何,放下笔来说道:『我写不出来,等我去找一个朋友商量好稿子,再来写罢。』老西儿没奈何,由他去。
「他一走走到一家烟馆里,是他们日常聚会所在,自有他的一班嫖朋赌友。他先把缘由叙了出来,叫众人代他想个字眼。一个道:『这有甚么难!只要写「等父亲死后」便了。』一个说:『不对,不对。他原是要避这个死字,不如用「等父亲殁后」。』一个道:『也不好。我往常看见人家死了父母,刻起讣帖来,必称孤哀子,不如写「等做孤哀子后」罢』。」
正是:局外莫讥墙面子,此中都是富家郎。不知到底闹出个甚么笑话,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