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2 / 2)

刚刚收拾停当,忽然我伯父的家人走在旁边,叫了我一声,说道:「少爷动身了。」我道:「你来作甚么?」那家人道:「送党老爷下船,因为老爷有两件行李,托党老爷带到南京的。」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么小姐到上海,为甚又带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踪诡秘,令人莫测了。那家人又道:「方才少爷走了,家人想起来,舅老爷此刻不住在城里,已经搬到新-长庆里去了。」我点了点头。那家人便走到那边去招呼一个搭客。原来这彝陵船没有房舱,一律是统舱,所以同舱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见的。我看着那家人所招呼的,谅来就是姓党的了,默默的记在心里。歇了一会,那家人又走过来,我问他道:「你对党老爷可曾说起我在这里?」那家人道:「不曾说起。少爷可要拜他?家人去回一声。」我道:「不要,不要。你并且不要提起我。」那家人答应了,站了一会,自去了。

半夜时,启轮动身。一宿无话。次日起来,觉得异常闷气,那一种鸦片烟的焦臭味,扑鼻而来,十分难受。原来同舱的搭客,除了我一个之外,竟是没有一个不吃烟的。我熬不住,便终日走到舱面上去眺望;舱里的人也有出来抒气的。到了下午时候,只见那姓党的也在舱面上站着,手里拿了一根水烟袋,一面吸烟,一面和一个人说话,说的是满嘴京腔。其时我手里也拿着烟袋,因想了一个主意,走到他身边,和他借火,乘势躁了京话,和他问答起来。才知道他号叫不群,是一个湖北候补巡检,分到宜昌府差委的。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谈起来。喜得他谈锋极好,和他谈谈,倒大可以解闷。

过了一天,船已过了沙市,我和他谈得更熟了,我便作为无意中问起来,说道:「你-在宜昌多年,可认得一位敝本家号叫子仁的?」党不群道:「你们可是一家?」我道:「不,同姓罢了。」不群道:「这回可见着他?」我道:「没见着呢。我去找他,他已经动身往上海去了。」不群道:「你们向来是相识的?」我道:「从先有过一笔交易,赶后来结帐的时候,有一点儿找零没弄清楚,所以这回顺便的看看他,其实没甚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群道:「你-再过两个月,到南京大香炉陈家打听他,就打听着了。」我道:「他住在那边么?」不群道:「不,他下月续弦,娶的是陈府上的姑娘。」我听了这话,不觉心下十分怀疑,因问道:「他既然到南京续娶,为甚又到上海去呢?」不群笑道:「他这一门亲已经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盘踞住他,不能迎娶。他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来就到南京娶亲。」我听了这话,心里兀的一跳,又问道:「这情人是谁?为甚老远的要送到上海去?」不群道:「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我道:「是个甚么样人?」不群道:「这个不便说他了。」我听了这话,也不便细问,也不必细问了。忽然不群仰着面,哈哈的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料不到如今晚儿,人轮上都有升迁的,好好的一个大舅子,升做了丈人!」我听了这话,也不去细问,胡乱谈了些别的话,敷衍过去。不一天,船到了汉口,各自登岸。我自到号里去,也不问党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号里之后,照例料理了几条帐目。歇了两天,管事的吴作猷,便要置酒为我接风。这吴作猷是继之的本家叔父,一向在家乡经商。因为继之的意思,要将自己所开各号,都要用自己人经管,所以邀了出来,派在汉口,已经有了两年了。当下作猷约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请我。我道:「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来的。」作猷道:「明日一则是吃酒,二来是看迎亲的灯船,所以我预早就定了靠江边的一个座儿,我们只当是看灯船罢了。」我道:「是甚么人迎亲?有多少灯船,也值得这么一看?」作猷道:「阔得很呢!是现任的镇台娶现任抚台的小姐。」我道;「是甚么镇台娶甚么抚台的小姐,值得那么热闹?」作猷道:「是郧阳镇娶本省抚台的小姐,还不阔么!」我摇头道:「我於这里官场踪迹都不甚了了,要就你告诉我,我才明白呢。」作猷道:「你不厌烦,我就一一告诉你。」我道:「你有本事说他十天十夜,我总不厌烦就是了。」作猷道:「如此,我就说起来罢。这一位郧阳总镇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抚,是姓侯的。这位侯中丞是北边人,本有北边的嗜好;到了福建,闻说福建恰有此风,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后,却为官体所拘,不能放恣,因此心中闷闷不乐。到任半年之后,忽然他签押房里所糊的花纸霉坏了,便叫人重裱。叫了两个裱糊匠来,裱了两天,方才裱得妥当。到了第二天下午,两个裱糊匠走了,只留下一个学徒在那里收拾家伙。这位侯中丞进来察看,只见那学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觉动了怜惜之心。因问他:『姓甚名谁?有几岁了?」那学徒说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家都叫小的做朱狗,今年十三岁。』侯中丞见他说话伶俐,更觉喜欢。又问他道:『你在那裱糊店里,赚几个钱一月?』朱狗道:『不瞒大人说,小的们学生意是没有工钱的。到了年下,师傅喜欢,便给几百文鞋袜钱。若是不喜欢,一文也没有呢。』侯中丞眉花眼笑的道:『既是这么样,你何苦去当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我们穷人家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穷人家都是如此,我却叫你不如此。你不要当这学徒了,就在这里伺候我。我给你的工钱,总比师傅的鞋袜钱好看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灵,听了这话,连忙扒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带他去剃头,打辫,洗澡,换衣服。一会儿,他整个人便变了样子。穿了一身时式衣服,剃光了头,打了一条油松辫子,越显得光华夺目。侯中丞益发欢喜,把他留在身边伺候。坐下时,叫他装烟;躺下时,叫他捶腿。一边是福建人的惯家,一边是北直人的风尚,其中的事情,就有许多不堪闻问的了。两个的恩爱,日益加深。侯中丞便借端代他开了个保举,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个外委把总,从此他就叫侯虎了。侯中丞把他派了辕下一个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着实弄了几文。后来侯中丞调任广东,带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关千总,因此更发了财。但只可怜他白天虽然出来当差做官,晚上依然要进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点忠心,便把一名丫头指给他做老婆。侯虎却不敢怠慢,备了三书六礼,迎娶过来。夫妻两个,饮水思源,却还是常常进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时少不了他夫妻两个。前两年升了两湖总督,仍然把他奏调过来。他一连几年,连捐带保的,弄到了一个总兵。侯制军爱他忠心,便代他设法补了郧阳镇;他却不去到任,仍旧跟着侯制军统带戈什哈。」

正是:改头换面夸奇遇,浃髓沦肌感大恩。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