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2)

第072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

「前一夜藩台因为得了幕友、儿子闹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经不悦,及至两次去讨不回来,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这河泊所是甚么人,他敢与本司作对!当时便有那衙门旧人告诉他,说是这河泊所本来是前任制台的幕宾,是制台交代前任藩台给他这个缺的。藩台一想,前任藩台便是现任的抚军,莫非他仗了抚军的腰子么。等到天明,便传伺候上院去,把这件事嗫嗫嚅嚅的回了抚台。抚台道:『这个人和兄弟并没有交情,不过兄弟在司任时,制军再三交代给他一个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罢了。但是听说他很有点才干。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样顽把戏罢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断不肯仅於回首县,说不定还要上辕来。倘使他到兄弟这里,兄弟自当力为排解,叫他到贵署去负荆请罪;就怕他径到督宪那里去,那就得要阁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台听说,便辞了抚台,去见制台。喜得制台是自己同乡世好,可以无话不谈的。一直上了辕门,巡捕官传了手本进去,制台即时请见。藩台便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说明这河泊所焦理儒系前任督宪的幕宾。制台听了这话,沈吟了一会道:『他若是当一件公事,认真回上来,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阁下身上也有点不便。这个便怎生区处?」藩台此时也呆了,垂手说道:『这个只求大帅格外设法。』制台道:『他动了公事来,实在无法可设。』藩台正在踌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来回话了。制台道:『他一个人来的么?』巡捕道:『他还带了两个犯人、一个受伤的同来。』藩台起初只知道儿子和师爷在外闹事,不曾知道打伤人一节,此刻听了巡捕的话,又加上一层懊恼。制台便对藩台说道:『这可是闹不下来了!或者就请了他进来,你们彼此当面见了,我在旁边打个圆场,想来还可以下得去。』藩台道:『他这般倔强,万一他一定顶真起来,岂不是连大帅也不好看?』制台忽然想了一个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阁下每月津贴他多少钱,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时间就冰消瓦解了。』藩台道:『终不成拿钱买他?』制台道:『不是买。你只管每月预备二百银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拣员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台满腹狐疑,不便多问,制台已经端茶送客。一面对巡捕说:『请焦大老爷。』向来传见末秩没有这种声口的,那巡捕也很以为奇,便连忙跑了出去。藩台一面辞了出来,走到麒麟门外,恰遇见那巡捕官拿着手版,引了焦理儒进去。那巡捕见了藩台,还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台十分气恼,却也无可如何。理儒进去见了制台,常礼已毕,制台便拉起炕来;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台道:『老兄的风骨,实在令人可敬!请上坐了,我们好谈天。将来叨教的地方还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军又亲手送过茶,然后开谈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强项风骨,着实可敬!现在官场中那里还有第二个人!只可惜屈於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於物色,实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帅奖誉过当,卑职决不敢当!只是责守所在,不敢避权贵之势,这是卑职生性使然。此刻开罪了本省藩司,卑职也知道罪无可逭,所以带印在此,情愿纳还此职,只求大帅把这件事公事公办。』说着,在袖里取出那一颗河泊所印来,双手放在炕桌上。制台道:『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办,不烦阁下费心;不过另有一事,兄弟却要叨教。』说罢,叫一声『来』,又努一努嘴,一个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红全帖。制台接在手里便站起来,对理儒深深一揖,理儒连忙还礼。制台已双手把帖子递上道:『今后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来一看,却是延聘书启老夫子的关书,每月致送束-二百两。便连忙一揖道:『承大帅栽培,深恐-骀,不足以副宪意!』制台道:『前任督宪,是兄弟同门世好,最有知人之明,阁下不以兄弟不才,时加教诲,为幸多矣!』当下又谈了些别话,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传藩司,一面叫人带了理儒进去,与各位师爷相见。「原来那藩台并不曾回去,还在官厅上,一则等信息,二则在那里抱怨师爷,责备儿子。一听得说传,便连忙进去。制台把上项事,仔细告诉了一遍,又道:『一则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则借此可以了却此事。阁下回去,赶紧委人接署。此后每月二百两的束-,由尊处送来就是了。』藩台听说,谢了又谢。制台又把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带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带印到任便了。』藩台领命辞去。从此焦河厅又做了总督幕宾。总是他生得人缘美满,这位制军得了他之后,也是言听计从,叫他加捐了一个知县,制台便拜了一个折,把他明保送部引见。回省之后,便署了一任香山,当了好些差使。从此连捐带补的,便弄了个道台。就此一帆风顺,不过十年,便到了这个地位。只可怜他那姑丈,此刻六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广东候补府,自从署一任潮州下来,一直不曾署过事。你说这宦海升沈,有何一定呢。」

我本来和宗生谈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却无意中惹了他这一大套,又被我听了不少的故事。当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务料理了两天的事,又到张家湾耽搁了一日,方才进京,在骡马市大街广升客栈歇下。因为在河西务、张家湾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发各路的信,一连忙了两天,不曾出门,方才料理清楚。因为久慕京师琉璃厂之名,这天早上,便在客栈柜上问了路径,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处市景。街道虽宽,却是坎坷的了不得;满街上不绝的骆驼来往;偶然起了一阵风,便黄尘十丈。以街道而论,莫说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比他好几倍的。一路问讯到了琉璃厂,路旁店铺,尽是些书坊、笔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斋纸店,我想这是着名的店家,不妨进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门,一只脚才跨了进去,里边走出一个白胡子的老者,拱着手,呵着腰道:「你-来了(你-,京师土语,尊称人也。发音时唯用一-字,你字之音,盖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转音也,理或然欤),久违了!你-一向好,里边请坐!」我被这一问,不觉棱住了,只得含糊答应,走了进去。便有一个小后生,送上一枝水烟筒来;老者连忙拦住,接在手里,装上一口烟,然后双手递给我。那小后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过来,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侧转,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双手递过了来,还齐额献上一献。然后自己坐定,嘴里说些「天气好啊,还凉快,不比前年,大九月里还是很热。你-有好两个月没请过来了。」我一面听他说,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进来,不过要看看,并不打算买东西;被他这么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拣了几个墨盒、笔套等件,好在将来回南边去,送人总是用得着的。老者道:「墨盒子盖上可要刻个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随手写了几个款给他。

然后又看了两种信笺。老者道:「小店里有一种「永乐笺」,头回给你-看过的,可要再看看?」说罢,也不等我回话,便到柜里取出一个大纸匣来。我打开匣盖一看,里面是约有八寸见方的玉版笺,左边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纸色极旧。老者道:「这是明朝永乐年间,大内用的笺纸,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货。你-瞧,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笔画出来的,一张一个样子,没有一张同样儿的。」我拿起来仔细一看,的确是画的;看看那纸色,纵使不是永乐年间的,也是个旧货了。因问他价钱。老者道:「别的东西有个要价还价,这个纸是言无二价的,五分银子一张。」我笑道:「怎么单是这一种做不二价的买卖呢?」老者道:「你-明见得很,我不能瞒着你。别的东西,市价有个上下,工艺有个粗细,唯有这一号纸,是做不出来的,卖了一张,我就短了一张的了。小号收来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张,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张了。」我心里虽是笑他捣鬼,却也欢喜那纸,就叫他数了一百张,一共算帐。因为没带钱,便写了个条子,叫他等一会送到广升栈第五号。便走出来。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门之外,嘴里说了好些「没事请来谈论」的话。

我别过了,走到一家老二酉书店,也是最着名的,便顺着脚走了进去。谁知才进了门口,劈头一个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着道:「哈哈,是甚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计算着你-总有两个月没来了。你-是最用功的,看书又快,这一向买的是谁家的书,总没请过来?」说话时,又瞅着一个学徒的道:「你瞧你,怎么越闹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师土谚,痴獃之意也)!老爷们来了,茶也忘了送了,烟也忘了装了。象你这么个傻大头,还学买卖吗!」他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那学徒早已捧着水烟筒,在那里伺候了。那个人把我让到客座里,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请我坐下,然后接过烟筒,亲自送上。此时已是另有一个学徒,泡上茶来了。那人便问道:「你-近来看甚么书啊?今儿个要办甚么书呢?」

我未及回答,忽见一个人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那人。那人接在手里,拆开一看,信里面却有一张银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银票看了一看,绉眉道:「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们吃亏了。」说着,便叫学徒的,「把李大人那箱书拿出来,交他管家带去。」学徒捧了一个小小的皮箱过来,摆在桌上。那箱却不是书箱,象是个小文具箱样子,还有一把锁锁着。那送信的人便过来要拿。那人交代道:「这锁是李大人亲手锁上的,钥匙在李大人自己身边,你就这么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这个当口,我顺眼看他桌上那张信,写的是「送上书价八十两,祈将购定之书,原箱交来人带回」云云。我暗想这个小小皮箱,装得了多大的一部书,却值得八十两银子!忍不住向那人问道:「这箱子里是一部甚么书,却值得那么大价?」那人笑道:「你-也要办一份罢?这是礼部堂官李大人买的。」我道:「到底是甚么书,你-告诉了我,许我也买一部。」那人道:「那箱子里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宝鉴》,一部《肉蒲团》,一部《金瓶梅》。」我听了,不觉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这些书,你-是不对的;你-向来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们谈咱们的买卖罢。」我初进来时,本无意买书的,被他这一招呼应酬,倒又难为情起来,只得要了几种书来。拣定了,也写了地址,叫他送去取价。我又看见他书架上庋了好些石印书,因问道:「此刻石印书,京里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卖不出价钱。从前还好,这两年有一个姓王的,只管从上海贩了来,他也不管大众行市,他贩来的便宜,就透便宜的卖了,闹的我们都看不住本钱了。」我道:「这姓王的可是号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认得他么?」我道:「有点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里?住在甚么地方?」那人道:「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