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 2)

原来这所房子,是继之祖老太爷晚年习静之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深;西面还有一个小小院落,一间小小花厅,带着一间精雅书房;东面另有一间厨房:位置得十分齐整。伯衡帮着忙,扫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过来。动用的木器家伙,还是我从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时恰好应用,不够的便添置起来。母亲住了里进上首房间,婶娘暂时住了花厅,姊姊急着回婆家去了。我这边张罗办事,都是伯衡帮忙。安顿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长处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来娶亲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里来,这个说来帮忙,那个说来办事,我和母亲都一一谢去了。

有一天,要配两件零碎首饰,我暗想尤云岫向来开着一家首饰店的,何不到他那里去买,也顺便看看他。想罢,便一路走去。久别回乡的人,走到路上,看见各种店铺,各种招牌,以及路旁摆的小摊,都是似曾相识,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景。走到云岫那店时,谁知不是首饰店了,变了一家绸缎店。暗想莫非我走错了,仔细一认,却并未走错。只得到左右邻居店家去问一声,是搬到哪里去了,谁知都说不是搬去,却是关了。我暗想云岫这个人,何等会算计,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关了呢。只得到别家去买。这条街本是一个热闹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饰店,我进去买了。因为他们同行,或者知道实情,顺便问问云岫的店为甚么关了。一个店伙笑道:「没有关。」说着,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边去了。往南走出了栅栏,路东第一家,便是他的宝号。」我听了,又暗暗诧异,怎么他的旧邻又说是关了呢。

谢过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栅栏,踱了过去。向路东第一间一望,只是这间房子,统共不过一丈开阔,还不到五尺深;地下摆了两个矮脚架子,架着两个玻璃扁匣,匣里面摆着些残旧破缺的日本耍货;匣旁边坐了一个老婆子,脸上戴着黄铜边老花眼镜,在那里糊自来火匣子,连柜台也没有一张。回过头来一看,却有一张不到三尺长的柜台,柜台上面也放着一个玻璃扁匣,匣里零零落落的放着几件残缺不全的首饰,旁边放着一块写在红纸贴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蓝」四个字。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没有留胡子的老头子,戴了一顶油腻腻的瓜皮小帽,那帽顶结子,变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苍白短头发,足有半寸多长,犹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袄,肩上襟前,打了两个大补钉。仔细一看,正是尤云岫,不过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进去一步,拱拱手,叫一声世伯。他抬起头来,我道:「世伯还认得我么?」云岫连忙站起来弯着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认得,认得!到哪里去?请坐,请坐!」我见他这种神气,不觉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话,忽听得后面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却是伯衡。我便对云岫道:「我有一点事,回来再谈罢。」弯了弯腰,辞了出来,问伯衡甚么事。伯衡道:「继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请你同去看看花样颜色。」我道:「这个随便你去买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拣之理。」伯衡道:「既如此,买了穿不得的颜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买穿不得的颜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买,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炉银颜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总还当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实点,他就不欢喜。今年新年里,还送我一条洒花腰带,硬督着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这样罢,袍料你买了蜜色的罢,只说我自己欢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实,我还可以穿得出。劳了你驾罢,我要和云岫谈谈去。」伯衡答应去了。

我便回头再到云岫那里。云岫见了我,连忙站起来道:「请坐,请坐!你几时回来的?我这才想起来了。你头回来,我实在茫然。后来你临去那一点头,一呵腰,那种神气,活象你尊大人,我这才想起来了。请坐,请坐!」我看他只管说请坐,柜台外面却并没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阶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谈人。柜台外面既没有椅子,不知坐到那里,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