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继之忽然跑了来,对我道:「苟才那家伙又来了。他来拜过我一次,我去回拜过他一次,都说些不相干的话。我厌烦的了不得,交代过家人们,他再来了,只说我不在家,挡驾。此刻他又来了,直闯进来。家人们回他说不在家,他说有要紧话,坐在那里,叫人出来找我。我从后门溜了出来。请你回去敷衍他几句,说到我的事情,你是全知道的,随意回复他就是了。」我听了莫名其妙,只得回去。原来我们住的房子,和字型大小里只隔得一条衚衕,走不多路便到了。当下与苟才相见,相让坐下。苟才便问继之到哪里去了。我道:「今天早起还在家,午饭后出去,遇了两个朋友,约着到南翔去了。」苟才愕然道:「到南翔做甚么?怎么家里人也不晓得?」我道:「是在外面说起就走的,家里自然不知。听说那边有个古漪园,比上海的花园,较为古雅。还有人在那边起了个搓东诗社,只怕是寻诗玩景去了。」苟才道:「好雅兴!但不知几时才回来?」我道:「不过一两天罢了。不知有甚么要紧事?」苟才沉吟道:「这件事,我已经和他当面说过了。倘使他明天回来,请他尽明天给我个信,我有人到南京。」我道:「到底为甚么事,何妨告诉我。继之的事,我大半可以和他作主的,或者马上就可以说定,也未可知。」苟才又沈吟半晌道:「其实这件事本是他的事,不过我们朋友彼此要好,特地来通知一声罢了。兄弟这回到上海,是奉了札子来办军装的。藩台大人今年年下要嫁女儿,顺便托兄弟在上海代办点衣料之类。临行的时候,偶然说起,说是还差四十两金首饰,很费踌躇。兄弟到了这里,打听得继之还在上海,一想,这是他回任的好机会,能够托人送了四十两金子进去,怕藩台不请他回江都去么。」我道:「大人先和继之说时,继之怎样说呢?」苟才道:「他总是含含糊糊的。」我道:「他请假措资,此时未必便措了多少,一时怕拿不出来。」苟才道:「他哪里要措甚么资!我看他不过请个假,暂时避避大帅的怒罢了。哪里有措资的人,堂哉皇哉,在上海打起公馆的?」
我暗想:大约继之被他这种话聒得麻烦了,不如我代他回绝了罢。想罢,便道:「大人这一个『避』字,倒是说着了。然而只着得一半。继之的避,并不是暂时避大帅的怒,却是要永远避开仕路的意思。此刻莫说是要化钱回任,便是不化钱叫他回任,只怕也不愿意的了。他常常和我说,等过了一年半载,上头不开他的缺,他也要告病开缺,他要自己去注销这个知县呢。」苟才愕然道:「这个奇了。江都又不是要赔累的缺,何至如此!若说碰钉子呢,我们做官的人,哪一天不碰上个把钉子!要都是这么使脾气,官场中的人不要跑光了么!」我道:「便是我也劝过他好几次,无奈他主意打定了,凭劝也劝不过来。大人这番美意,我总达到就是了。」苟才道:「就是继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此刻已经得了实缺,巴结点的干,将来督抚也是意中事。」我没得好说,只答应了两个「是」字。苟才又道:「令伯许久不见了,此刻可好?在哪里当差?」我道:「在湖北,此刻当的是宜昌土捐局的差事。」苟才道:「这个差事怕不坏罢?」我道:「这倒不知道。」苟才道:「沾着厘捐的,左右没有坏差使。」说着,两手拿起茶碗,往嘴唇上送了一送,并不曾喝着一点茶;放下茶碗,便站起来,说道:「费心继翁跟前达到这个话,并劝劝他不要那么固执,还是早点出山的好。」我一面答应着,就送他出去。我要送他到衚衕口上马车,他一定拦住,我便回了进来。
继之的家人高升对我道:「这么一个送上门的好机会,别人求也求不着的,怎么我们老爷不答应?求老爷好歹劝劝,我们老爷答应了,家人们也沾点儿光。」我笑道:「你们老爷自己不愿意做官,叫我怎样劝呢。」高升道:「这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不愿意做官,当初又何必出来考试呢。不要说有这么个机会,就是没有机会,也要找路子呢。前年盐城县王老爷不是的么,到任不满三个月,上忙没赶上,下忙还没到,为了乡下人一条牛的官司,叫他那舅老爷出去,左弄右弄,不知怎样弄拧了,就撤了任,闹了一身的亏空。后来找了一条路子,是一个候补道蔡大人,和藩台有交情,能说话;可是王老爷没有钱化,还是他的两三个家人,凑上了一吊多银子,不就回了任了吗。虽然赶回任的时候,把下忙又过了,明年的上忙还早着;到此刻,可是好了。倘使我们老爷不肯拿出钱来,就是家人们代凑着先垫起来,也可以使得。请老爷和家人说说。」我道:「你跟了你老爷这几年,还不知他的脾气吗。我可不能代你去碰这个钉子,要说你自己说去。」高升道:「家人们去说更不对了。」我正要走进去,字型大小里来了个出店,说有客来了。我便仍到字型大小里来。
正是:仕路方聆新怪状,家庭又听出奇闻。不知那来客是谁,且听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