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农对我道:「是啊。你从前只嬲人家谈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广东,自然经历了不少,也应该说点我们听了。」继之道:「他不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备了一本日记,除记正事之外,把那所见所闻的,都记在上面,很有两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点气,叫他留着说那个未曾记上的罢。」於是把我的日记给述农看。述农看了一半,已经摆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谈天。
述农一面看日记,末后指着一句道:「这『《续客窗闲话》毁於潮人』是甚么道理?」我道:「不错。这件事本来我要记个详细,还要发几句议论的,因为这天恰好有事,来不及,我便只记了这一句,以后便忘了。我在上海动身的时候,恐怕船上寂寞,没有人谈天,便买了几部小说,预备破闷的。到了广东,住在名利栈里,隔壁房里住了一个潮州人,他也闷得慌,看见我桌子上堆了些书,便和我借来看。我顺手拿了部《续客窗闲话》给他。谁知倒看出他的气来了。我在房里,忽听见他拍桌子跺脚的一顿大骂。他说的潮州话,我不甚懂,还以为他骂茶房;后来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象骂人。便到他门口望望。他一见了我,便指手画脚的剖说起来。我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撕破的书,正是我借给他的。他先打了广州话对我说道:『你的书,被我毁了。买了多少钱,我照价赔还就是。』我说:『赔倒不必。只是你看了这书为何动怒,倒要请教。』他找出一张撕破的,重新拼凑起来给我看。我看时,是一段《乌蛇已癞》的题目。起首两行泛叙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蕴癞毒,故及笄须有人过癞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住弥月。女之父母,张灯彩,设筵席,会亲友,以明女癞去,可结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这麻疯是我们广东人有的,我何必讳他。但是他何以诬蔑起我合府人来?不知我们潮州人杀了他合族,还是我们潮州人■了他的祖宗,他造了这个谣言,还要刻起书来,这不要气死人么!』说着,还拿纸笔抄了着书人的名字——『海盐吴炽昌号芗斥』,夹在护书里,说要打听这个人,如果还在世,要约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评理呢。」述农道:「本来着书立说,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么好胡说,何况这个关乎闺女名节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为他这一怒,我倒把那广东麻疯的事情,打听明白了。」述农道:「是啊。他那条笔记说的是癞,怎么拉到麻疯上来?」我道:「这个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说:『先儒以为癞也。据《说文》:『癞,恶疾也』。广东人便引了他做一个麻疯的雅名。」继之扑嗤一声,回过脸来,喷了一地的酒道:「麻疯还有雅名呢。」我道:「这个不可笑,还有可笑的呢。其实麻疯这个病,外省也未尝没有,我在上海便见过一个;不过外省人不忌,广东人极忌罢了。那忌不忌的缘故,也不可解。大约广东地土热,犯了这个病要溃烂的,外省不至於溃烂,所以有忌有不忌罢了。广东地方,有犯了这个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认的了,另外造了一个麻疯院,专收养这一班人,防他传染。这个病非但传染,并且传种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来,然而骨子里还是存着病根。这一种人,便要设法过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设法。那女子却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过一两回就过完了。那上当的男子,可是从此要到麻疯院去的了。这个名目,叫做『卖疯』,却是背着人在外面暗做的,没有彰明昭着在自己家里做的,也不是要经月之久才能过尽,更没有张灯宴客的事,更何至於阖府都如此呢。」
继之愣愣的道:「你说还有可笑的,却说了半天麻疯的掌故,没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麻疯掌故,广东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业祀孙膑,木匠祀鲁班,裁缝祀轩辕之类,各处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广东人,那怕没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个来,这麻疯院当中供奉的却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麻疯院还有甚么掌故,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