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晚饭,已是上火时候。咸水妹想了一想,便叫恽来领到洋货铺里去,拣了一张美国红毡,便问恽来这个好不好。恽来莫名其妙,只答应好。咸水妹便出了十八元银,买了两张。又拣了一床龙须席,问恽来好不好。恽来也只答应是好的。咸水妹也买了。又买了一对洋式枕头,方才回栈。对恽来道:「你叫茶房另外开一个房,你拿这个去用罢。你跑了一天,辛苦了,早点去睡。」恽来大惊道:「这几件东西,我看着买了二十多元银,怎么拿来给我!我没有这种福气!只怕用了一夜,还不止折短一年的命呢!」咸水妹笑道:「我给了你,便是你的福气,不要紧的,你拿去用罢。」恽来推托再三,无奈只得受了。叫茶房另外开一间房,把东西放好;恐怕自己身上脏,把东西都盖脏了,走上露台自来水管地方,洗了个澡,方才回房安睡。一夜睡的龙须席,盖的金山毡,只喜得个心痒难挠,算是享尽了平生未有之福。
酣然一觉,便到天亮。咸水妹又叫他同去买铁床桌椅,及一切动用家私,一切都送到那边房子里去。又叫恽来去监督着木匠赶紧做,「我饭后就要搬来的」。恽来答应去了。到了午饭时候,便回栈吃饭。吃过饭,便算清房饭钱,叫人来搬东西。恽来道:「只要叫一个人来,我帮着便抬去了,只有这铁箱子重些。」咸水妹道:「我请你帮忙,不过是买东西等轻便的事;这些粗重的事不要你做,你以后不要如此。」於是另外叫了苦力,搬了过去。那三四个木匠,还在那里砰砰訇訇的做工,直到下午,方才完竣。两个人收拾好了,一一陈设起来。把恽来安置在后间,睡的还是一张小小铁床。又到近处包饭人家,说定了包饭。
从此恽来便住在咸水妹处,一连几个月,居然「养尊处优」的,养得他又白又胖起来。然而他到底是个忠厚人,始终不涉於邪,并好象不知那咸水妹是女人似的。那咸水妹也十分信他,门上配了两个钥匙,一人带了一个,出入无碍的。
一天,恽来偶然在外面闲行,遇见了一个从前同做苦力的人,问道:「老恽,你好啊!几个月没看见,怎么这样光鲜了?哪里发的财?」恽来终是个老实人,人家一问,便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那人一愣道:「你和他有那回事么?」恽来愕然道:「是哪一回事?」那人知道他是个獃子,便不和他多说,只道:「这是从金山发财回来的,铁柜里面不知有多少银纸(粤言钞票也),好歹捞他几张,逃回乡下去,还不发财么,何必还在这里听使唤,做他的西崽?」恽来听了,心中一动,默默无言,各自分散。
回到屋里,恰好那咸水妹不在家,看看桌上小锺,恰是省河轮船将近开行的时候。回想那苦力之言不错,便到咸水妹枕头边一翻,翻出了铁柜钥匙,开了柜门,果然横七竖八的放了好几卷银纸。恽来心中暴暴乱跳,取了两卷;还想再取,一想不要拿得太多了,害得他没得用。又怕他回来碰见,急急的忘了关上柜门,忙忙出来,把房门顺手一带;喜得房门是装了弹簧锁的,一碰便锁上了。恽来急急走了出来,径登轮船,竟回省城去了。
回到省城,又附了乡下渡船(犹江南之航船也),回到花县。到了家,见了他老子,便喜孜孜的拿出银纸来道:「一个人到底是要出门,你看我已经发了财了。」他老子名叫阿亨,因他年纪老了,人家都叫他老亨。当下老亨听了儿子的话,拿起一卷,打开一看,大惊道:「这是银纸啊!我还是前年才见过,我欢喜他,凑了一元银,买了一张藏着,永远舍不得用。你哪里来这许多?莫非你在外面做了强盗么?你可不要在外头闯了祸累我!」恽来是老实到极的人,便把上项事一一说出。老亨不听犹可,听了之时,顿时三屍乱暴,七窍生烟,飞起脚来,就是一脚,接连就是两个嘴巴。大骂:「你这畜生!不安分在家耕田,却出去学做那下流事情,回来辱没祖宗!还不给我去死了!」说着,又是没头没脑的两三拳。恽来知道自己的错,不敢动,也不敢则声。老亨气过一阵,想了个主意,取了一根又粗又大、拴牛的麻绳来,把儿子反绑了,手提了一根桑木棍,把那两卷银纸紧紧藏在身边,押着下船。在路上饭也不许他吃。到了省城,换坐轮船,到了香港,叫他领到咸水妹家里。
那咸水妹为失了五百元的银纸,知是恽来所为,心中正自纳闷。过了一天,忽见一个老头子,绑着他押了来,心中正在不解。看那老头子,又不是公差打扮。正要开言相问,老亨先自陈了来历,又把儿子偷银纸的事说了。取出银纸,一一点交,然后说道:「这个人从此不是我的儿子了,听凭阿姑(粤人面称妓者为阿姑)怎样发落,打死他,淹死他,杀他,剐他,我都不管了!」说着,举起桑木棍,对准恽来头上尽力打去。吓得咸水妹抢上前来,双手接住。只听得「嗳呀」一声。
正是:双手高擎方挞子,一声娇啭忽惊人。不知叫嗳呀的是谁,打痛了哪里,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