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2)

第053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

那几个人却是对着我走来,一个提着半明不灭的灯笼,那两个每人扛着一根七八尺长的竹竿子。走到和我摩肩而过的时候,我举起灯笼向他们一照,那提灯笼的是个驼子,那扛竹竿子的一个是一只眼的,一个满面烟容,火光底下看他,竟是一张青灰颜色的脸儿,却一律的都穿着残缺不完全的号衣,方才想着是冬防查夜的,那两根不是竹竿,是长矛。不觉叹一口气,暗想这还成了个甚么样子。不觉站住了脚,回头看他,慢慢的见他走远了。

忽听得那卖汤圆的高叫一声:「卖圆子咧!」接着又咕哝道:「出来还没做着二百钱的生意,却碰了这几个瘟神,去了二十多个圆子,汤瓢也打断了一个!」一面唠叨,一面洗碗。猛然又听得一声怪叫,却是那几个查夜的在那里唱京调。我问那卖汤圆的道:「难道他们吃了不给钱的么?怎么说去了二十几个?」卖汤圆的道:「给钱!不要说只得两只手,就再多生两只手,也拿他不动。」我道:「这个何不同他理论?」卖汤圆的道:「哪里闹得他过!闹起来,他一把辫子拉到局里去,说你犯夜。」我道:「何不到局里告他呢?」卖汤圆的道:「告他,以后还想做生意么!」我一想,此说也不错,叹道:「那只得避他的了!」卖汤圆的道:「先生,你不晓得我们做小生意的难处,出来做生意要喊的,他们就闻声而来了。」我听了不觉叹气,一路走回家去。

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虽在继之公馆隔壁,然而已经开通了,我自己那边大门是长关着的,总是走继之公馆大门出进的。我走进大门,继之的家人迎着说道:「扬州文师爷来了,住在书房里。」我听了,便先到书房里来,和述农相见,问几时到的,为甚事上省。述农道:「下午傍晚到的,有点公事来。」又问我几时到下江去。我道:「三五天里面,也打算动身了。我打算赶二月中旬到杭州逛一趟西湖,再到衙门里去。」述农道:「你今年只怕要出远门呢。听见继之说,打算请你到广东去。」我道:「也好。等我多走一处地方,也多开一个眼界。」说罢,我便先到两边上房里都去走一次,然后再出来和述农谈天。我说起方才遇见那冬防查夜兵的情形。述农道:「你上下江走了这两年,见识应该增长得多了,怎么还是这样少见多怪的?他们穿了号衣出来,白吃两个汤圆,又算得甚么!你不知道这些营兵,有一个上好徽号,叫做当官强盗呢。近边地方有了一个营盘,左右那一带居民,就不要想得安逸。田里种的菜,池里养的鱼,放出来的鸡子鸭子,那一种不是任凭那些营兵随意携取,就同是营里公用的东西一般。过往的乡下妇女,任凭他调笑,谁敢和他较量一句半句。你要看见那种情形,还不知要怎样大惊小怪呢。头回继之托你查访那罗魏氏送罗荣统不孝的一节,你访着了没有?」我道:「我在扬州的时候很少,哪里访得着。」述农道:「倒被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了。说起他这件事,倒可以做一部传奇。」我道:「是怎样访着的?继之可曾知道?」述农道:「我这回来在镇江访着的,继之还不曾得知。」我道:「扬州的事何以倒到镇江去访得来,这也奇了!」述农道:「罗家那个厨子不在大观楼了,到镇江去开了个馆子。这回到镇江,遇了几个朋友,盘桓了几天,天天上他那馆子,就被我问了个底细。原来这罗魏氏不是个东西!罗荣统是个过继的儿子。他家本是个盐商,自从废了纲盐,改了票盐之后,他家也领了有二十多张盐票,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家。罗魏氏本来生过一个儿子,养到三岁上就死了。不久他的丈夫也死了。就在近支里面,抱了这个罗荣统来承嗣。罗魏氏自从丈夫死后,便把一切家政,都用自己娘家人管了。那一班人得到事权到手,便没有一处不侵蚀,慢慢的就弄的不成样子了。把那些盐票,一张一张的都租给人家去办,竟有一大半租出去的了。剩下的自己又无力去办了,只得弃置在一旁。那租出去的,慢慢把租费拖欠了,也没有人去追取。大凡做盐商的,向来是阔绰惯的了,吃酒唱戏,是他的家常事。那罗府上已经败到这个样子,那一位罗太太还是循着他的老例去闹阔绰,只要三天自己家里没请客,便闹说饥荒了、寒尘了。

「当时罗荣统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锦绣帷中,弦歌队里长大起来,仍然是不知稼穑艰难,混混沌沌的过日子。他家里有个老家人,看不过了,便觑个便,劝罗荣统把家务整顿整顿,又把家里的弊病,逐一说了出来。这罗荣统起初不以为意,禁不得这老家人屡次苦劝,罗荣统也慢慢留起心来,到帐房里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从旁指点,竟查出好些花帐来。无奈管帐的、当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类,就有一两个本族的人,也是仰承他母亲鼻息的,哪里敢拿他怎样。只好去给他母亲商量,却碰了他母亲一个大钉子,说『我青年守节,苦苦的綳着这个家,抚养你成人,此刻你长大人,连我娘家人也不能容一个了!』罗荣统碰了这个钉子,吓得不敢则声,只得仍旧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倒有主意,说道:『现在家里虽然还有几张盐票,然而放着不用,也同没有一般。此刻家里闹拮据了,外面看着很好,不知内里已经空得不象样子了,哪里还能办盐!只好设法先把糜费省了,家里现有的房产田产,或者可以典借几万银子,逐渐把盐办起来,等办有起色,再取赎回来,慢慢的整顿,还可以把租给人家的盐票要回来,仍旧自己办。趁着此时动手,还可望个挽回;再过几年,便有办法,也怕来不及了。然而要办这件事,非得要先把几个当权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这几个当权的,非下辣手不行。还有一层:去了这几个,也要添进几个办事的,方才妥当。』主仆两个,安排计策,先把那当权的历年弊病,查了好几件出来;又暗暗地约了几个本族可靠的人,前来接事。一面写了一张呈子,告那当权的盘踞舞弊。约定了日子,往江都县去告。连衙门上下人,都打点好了,只等呈子进去,即刻传人收押,一面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当有事,他主仆两个商议这件事时,只有一个小书僮在旁,也算是机密到极处的了。一天,书僮到帐房里去领取工钱,不知怎样,碰了个钉子。这书僮便咕哝起来,背转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语道:『此刻便是你强,过两天到了江都县监里,看你还强到那里!』这句话却被那帐房听了一半,还有一半听不清楚,便喝叫仆人,把书僮抓了回来,问他说甚么。那帐房本来是罗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爷,平日仗着妹子信用,作威作福,连罗荣统都不放在眼里,被那书僮咕哝了,如何不怒!况且又隐约听得他说甚么江都县监里的话,益发动了真火,抓了回来,便喝令打了一顿嘴巴,问他说甚么。书僮吓的不敢言语,只哀哀的哭。舅太爷又很很的踢了两脚,一定要追问他说甚么江都县监里;再不说,便叫拿绳子捆了吊起来。

「这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禁得起这般的吓唬,只得把罗荣统主仆两个商量的话,说了一遍,却又说不甚清楚。舅太爷听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书僮,径奔上房来,把书僮的话,一五一十对妹子说了。罗魏氏不听犹可,一听了这话,只气得三屍乱暴,七窍生烟,一迭连声,喝叫把畜生拿来。家人们便赶到书房去请罗荣统。荣统知道事情发觉,吓得瑟瑟乱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罗魏氏只恨的咬牙跺脚,千畜生、万畜生的骂个不了。又说:『我苦守了若干年,守大了你,成了个人,连娘舅也要告起来了,眼睛里想来连娘也没有的了!你是个过继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剐了你!』罗荣统一个字也不敢回答。罗魏氏便带了舅太爷,到书房里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来,舅太爷念了一遍,把罗魏氏气一个死!喝叫仆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顿;然后送到县里去,告他引诱少主人为非;又在禁卒处化上几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样送了,报了个病毙。那舅太爷还放心不下,恐怕罗荣统还要发作,叫罗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后动不得手。然后弄两个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来,把他囚禁在家里。从此遇了一个新官到任,便送他一回不孝。你说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我道:「天下事真无奇不有!母子之间,何以闹到如此呢?」

述农道:「近来江都又出了一个笑话,那才奇呢。有一天,县里接了一个呈子,是告一个盐商的,说那盐商从前当过长毛,某年陷某处,某年掠某处,都叙得原原本本。叙到后来,说是克复南京时,这盐商乘乱混了出城,又到某处地方,劫了一笔巨赃,方才剃了头发,改了名字,冒领了几张盐票,贩运淮盐。此时老而不死,犹复包藏祸心,若不尽法惩治,无以彰国法云云。继之见他告得荒唐,并且说甚么包藏祸心,又没有指出证据,便没有批出来。那些盐商,时常也和官场往来,被告的这个,继之也认得他,年纪已上七十岁的了。有一日,遇见了他,继之同他谈起,有人将他告了。他听了很以为诧异。过一天,便到衙门里来拜会,要那呈子来看。谁知他只看得一行,便气的昏迷过去,几乎被他死在衙门里面。立刻传了官医,姜汤开水,一泡子乱救,才把他救醒过来。问他为甚么这般气恼?你猜他为甚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