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回 喜孜孜限期营簉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
耳边只听得那些汉口人说甚么,吃醋吃到这个样子,才算是个会吃醋的;又有个说,自然他必要有了这个本事,才做得起夫人;又有个说,这有甚么希奇,只要你做了督办,你的婆子也会这样办法。我一路上听得不明不白。一直走到字型大小里,自有一班伙友接待,不消细说。我稽查了些帐目,掉动了两个人。与众人谈起,方才知道那艘轮船直放上水的缘故,怪不得人家三三两两,当作新闻传说,说甚么吃醋吃醋;
照我看起来,这场醋吃的,只怕长江的水也变酸了呢!
原来这一家轮船公司有一个督办,总公司在上海,督办自然也在上海了。这回那督办到汉口来勾当公事,这里分公司的总理,自然是巴结他的了。那一位督办,年纪虽大,却还色心未死。有一天出门拜客,坐在轿子里,走到一条甚么街,看见一家门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生得十分标致。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到分公司里,便说起来。那总理要巴结他,便问了街名及门口的方向,着人去打听。打听了几天,好容易打听着了,便挽人去对那姑娘的父母说,要代督办讨他做小。汉口人最是势利,听见说督办要,如何不乐从。可奈这姑娘虽未出嫁,却已是许了人家的人。总理听说,便着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当面和他商量,叫他先把女儿送到公司里来,等督办看过,看得果然对了,另有法子商量;虽然许了人家,也不要紧的。这是那总理小心,恐怕督办遇见的不是这个人,自己打听错了的意思。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女孩子家害臊,怕不肯来,你家。」总理道:「我明天请督办在这屋里吃大菜。」又指着一个窗户道:「这窗户外面是个走廊,我们约定了时候,等吃大菜时,只叫你女儿在窗户外面走过便是,又不要当面看他。」那姑娘的老子答应着,约了时候去了。回到家里,和他婆子商量。如何骗女儿去呢?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直说了。谁知他女儿非但不害臊,并且听见督办要讨他做姨太太,欢喜得甚么似的,一口便答应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来,着意打扮,浑身上下都换过衣服,又穿上一条撒腿裤子。打扮好了,便盼太阳落山。到了下午四点钟时,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笼似的小轿子,叫女儿坐了;自己跟在后头,直抬到公司门前歇下。他老子悄悄地领他走了进去。那看门的人,都是总理预先知照过的,所以并无阻挡。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户外面,故意对着窗户里面嫣然一笑,俄延了半晌。此时总理正在那里请督办吃大菜,故意请督办坐在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上。此时吃的是英腿蛋,那督办用叉子托了一个整蛋,低下头正要往嘴里送,猛然瞥见窗外一个美人,便连忙把那蛋往嘴里一送,意思要快点送到嘴里,好快点抬起头来看;谁知手忙脚乱,把蛋送歪了,在胡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满胡子的蛋黄,他自己还不觉着。抬头看见那美人,正在笑呢。回头对总理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总理道:「明明在这里吃大菜,怎么是做梦。」督办道:「我前天看见的那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不是做梦么。」
说完,再回头看时,已不见了。
督办道:「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请他来吃两样。想他既然来得,想来总肯吃的。」总理听了,连忙亲自离座,出来招呼,幸得他父女两个还不曾走。总理便对那姑娘的老子道:「督办要请你女儿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他老子道:「督办赏脸,哪里敢说个不字,你家。姑娘进去罢,我在外面等你。」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总理进去,也不懂得叫人,也不懂得万福,只远远的靠桌子坐下。早有当差的送上一份汤匙刀叉。总理对那姑娘说道:「这是本公司的督办。」那姑娘回眼望了督办一望,嗤的一声笑了;连忙用手帕掩着口,尽情狂笑。那督办一怔道:「笑甚么?莫非笑我老么?」那姑娘忍着笑,轻轻的说道:「胡子。」只说得两个字,又复笑起来。总理对督办仔细一望,只见那碰在胡子上的鸡蛋黄,流到胡子尖儿上,凝结得圆圆儿的,倒象是小珊瑚珠儿挂在上面,还有两处被蛋黄把胡子粘连起来的。因说道:「胡子脏了。」便回头叫手巾。谁知蛋黄有点干了,抆不下来。当差的送上洗脸水,方才洗净了。
此时当差的早把一盘汤,送到那姑娘跟前。督办便道:「请吃汤。」那女子又掩着口,笑了一会道:「我们湖北汤是喝的,不是吃的。」又道:「拿盘子盛汤,回来拿么子盛菜?」说罢,拿起汤匙喝汤,却把汤匙碰得那盘子砰訇砰訇乱响。喝完了,还有点底子,他却放下汤匙,双手拿起盘子来喝,恰好把盘子盖在脸上。这回却是督办呵呵一笑,引得陪席众人都笑了。那姑娘道:「喝剩下来糟蹋了罪过的,你家。」此时当差的受了总理的分付,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等后来一齐吃,一齐完,於是收了汤盘上去,送上一盘白汁鳜鱼来。那姑娘怔怔的道:「怎么没得筷子?」督办道:「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不用筷子。」说罢,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给他看。那姑娘果然如法泡制吃了。却剩了一段鱼脊骨吃不干净,只得用手拿起来吮了又吮。总理暗想:他将来是督办的姨太太,今天岂可以叫他尽着闹笑话。又不便教他,於是又分付当差的,以后只拣没有骨头的给那姑娘吃。当差的自然到厨房里关照去了。谁知到后来,吃着一样纸围鸽,他却又拿起那张纸来,舐了几舐。一时吃毕,喝过咖啡,大家散坐。有两个本公司里的人请来陪坐的,都各自办事去了。那姑娘也告辞走了。
此时只有督办、总理及督办的舅老爷在座。这舅老爷是从上海跟着来的。三人散坐闲谈。那舅老爷便道:「哪里弄来的这个姑娘?粗得很!」督办道:「这是女孩子的憨态,要这样才有意味呢。」总理方才看见情形,本来也虑到督办嫌他粗,今得了此言,便放下了心。因自献殷勤,把如何去打听,如何挽人去说,如何叫他来看,一一都说了。又道:「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我想只要给他点银子,叫他退了婚,他们小户人家,有了银子,怕他不答应么。并且可以许他女婿,如果肯退婚时,看他是个甚么材料,就在公司里派他一个事情。我想又有了银子,又有了事情,他断乎不会不肯的。」督办听了一番言语,只快活得眉花眼笑,说道:「多谢!费心得很!但是我还有个无厌之求,求你要办就从速办,因为我三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总理道:「就是说成了,也要看个日子啊。」督办笑道:「我们吃了一辈子洋务饭,还信这个么。说定了,一乘轿子抬了来就完了。」总理连连答应。当下各自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