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2)

第049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

当下我看见沈月卿那种神情,不禁暗暗疑讶。只见他用手向后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里。」小云道:「怎么坐到小房间里去?我们是熟人,何妨请出来谈谈。」月卿道:「他怕有人来吃酒,不肯坐在这里。」小云道:「吃过几台了?」月卿摇摇头。小云讶道:「怎么说?」我笑道:「你又怎么说?难道必要有人吃酒的么?」小云道:「你不懂得,明天冬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们的规矩,这一夜以酒多为荣,视同大典的。」我听了,方才明白沿路上看见热闹之故。小云又对月卿道:「不料你为了柳老爷,弄到这个样子!」月卿道:「我已是久厌风尘,看着这等事,绝不因之动心。只是外间的飞短流长,未免令人闻而生厌罢了。」我听了这几句话,觉得他吐属闲雅,又不觉纳罕起来。小云道:「我倒并不为飞短流长所动,你就叫他们摆起一桌来。」小云这句话才说出来,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走近一步问道:「赵老爷可是要吃酒?」小云点点头。那丫头便请点菜。小云说:「不必点。」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楼下去了。小云笑着对我道:「这一桌酒应该让了你;你应酬了他这个大典,也是我做媒人的面子。」我道:「我向来没干过这个。」小云笑道:「谁是出世便干的?总是从没干过上来的啊。」月卿道:「这位老爷是初交,赵老爷,何必呢。」小云又对我道:「你不知道这位月卿,是一个又豪侠,又多情的人,并且作得好诗。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细,还不知要怎样倾倒呢。」月卿道:「赵老爷不要谬奖,令人惭愧!」我问小云道:「你要吃酒,还不赶紧请客?况且时候不早了。」小云道:「时候倒不要紧,上海本是个不夜天,何况今夜。客倒是不必请了,大众都有应酬,难请得很,就请了柳采卿过来罢。」说着,又对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请一声罢,难道还要写请客票么。」月卿便走到后房去,一会儿,同着柳采卿过来。只见那采卿,生得一张紫色胖脸儿,唇上疏疏的两撇八字黑须;身裁是痴肥笨重,步履蹒跚;身穿着一件大团花二蓝线绉皮袍,天青缎灰鼠马褂。当下各人一一相见,通过姓名;小云道过违教,方才坐下,外场早已把席面摆好,小云忙着要写局票。采卿不叫外局,只写了本堂沈月卿。小云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我道:「人少点,清谈也很好;并且你同采翁两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说月卿豪侠多情,何妨趁此清谈,把那豪侠多情之处告诉我呢。」小云道:「你要我告诉你也容易,不过你要把今日这一席,赏赏他那豪侠多情之处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买他那个小火轮船时,曾经扰过他一顿,今夜又是他请的,我何妨借此作为还席呢。因说道:「就是我的,也没甚要紧。」小云大喜,便乱七八糟,自己写了多少局票,嘴里乱叫起手巾。於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过一阵,便自坐向后面唱曲。我便急要请问这沈月卿豪侠多情的梗概。小云猛然指了采卿一下道:「你看采翁这副尊范,可是能取悦妇人的么?」我被他突然这一问,倒棱住了,不懂是甚么意思。小云又道:「外间的人,传说月卿和采卿是恩相好。」我道:「甚么叫做『恩相好』?」小云笑道:「这是上海的一句俗话,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云道:「不是这等说。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个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於不顾,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这客人长得体面,合了北边一句话,叫做『小白脸儿』,才够得上呢。你看采翁这副尊范,象这等人不象?」我道:「然则这句话从何而来的呢?」小云道:「说来话长。你要知底细,只问采翁便知。」柳采卿这个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问,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原来采卿是一个江苏候补府经历,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馆就在城内。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岁,还在家里读书,资质向来鲁钝,看着是不能靠八股猎科名的了;采卿有心叫他去学生意,却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馆隔壁一个姓方的,带了一个人来相见,说是姓齐,名明如,向做洋货生意,专和外国人交易。此刻有一个外国人,要在上海开一家洋行,要请一个买办;这买办只要先垫出五千银子,不懂外国话也使得。因听姓方的说起,说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来推荐。采卿听了一想,向来做买办,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个侥幸之心。当下便对那齐明如说:「等商量定了,过一天给回信。」於是就出来和朋友商量,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采卿终是发财心胜,听了那说不好的,以为人家妒忌;听了那说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请齐明如吃了一回酒,准定先垫五千银子,叫儿子清臣去做买办。又叫明如带了清臣去见过外国人,问答的说话,都是由明如做通事。过了几天,便订了一张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国人都签了字,齐明如做见证,也签了字。采卿先自己拼凑了些,又向朋友处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饰拿去兑了,方才凑足五千银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华洋行。开了不彀三个月,五千银子被外国人支完了不算,另外还亏空了三千多;那外国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知他往别处去了,还是藏起来。这才着了忙,四面八方去寻起来,哪里有个影子?便是齐明如也不见了。亏空的款子,人家又来催逼,只得倒闭了。往英国领事处去告那外国人,英领事在册籍上一查,没有这个人的名字;更是着忙,托了人各处一查,总查不着,这才知道他是一个没有领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国的,还不知他是外国人不是。於是只得到会审公堂去告齐明如。谁知齐明如是一个做外国衣服的成衣匠,本是个光蛋,官向他追问外国人的来历,他只供说是因来买衣服认得,并且不知他的来历。官便判他一个串骗,押着他追款。俗语说得好:「不怕凶,只怕穷。」他光蛋般一个人,任凭你押着,-糠哪里榨得出油来!此刻这件事已拖了三四个月,还未了结,讨债的却是天天不绝。急得采卿走头无路,家里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债。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岁,从十四岁上,采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别人。缠头之费,虽然不多,却是节节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积算起来,也不为少了。前两年月卿向鸨母赎身时,采卿曾经帮了点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这回看见采卿这般狼狈,便千方百计,代采卿凑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饰,尽情变卖了,也凑了一千元,一齐给与采卿,打点债务。这种风声,被别个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谣言来,说他两人是恩相好。采卿-缕述了一遍,我不觉抬头望了月卿一眼,说道:「不图风尘中有此人,我们不可不赏一大杯!」正待举杯要吃,小云猛然说道:「对不住你!你化了钱请我,却倒装了我的体面。」我举眼看时,只见小云背后,珠围翠绕的,坐了七八个人。内中只有一个黄银宝是认得的,却是满面怒容,冷笑对我道:「费你老爷的心!」我听了小云的话,已是不懂,又听了这么一句,更是茫然,便问怎么讲。小云道:「无端的在这里吃寡醋,说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却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说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这个本来不算奇,律重主谋,怪了你也不错。」那黄银宝不懂得「律重主谋」之说,只听得我说怪得不错,便自以为料着了,没好气起身去了。小云道:「索性虚题实做一回。」便对月卿道:「叫他们再预备一席,我请客!」我道:「时候太晚了,留着明天吃罢。」小云道:「你明天动身,我给你饯行;二则也给采翁解解闷。今夜四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时候已经一下锺了。」小云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脱!」说着,便催着草草终席。我和德泉要走,却被小云苦苦拉着,只得依他。小云又去写局票,问我叫那一个。我道:「去年六月间,唐玉生代我叫过一个,我却连名字也忘了,并且那一个局钱还没有开发他呢。」德泉道:「早代你开发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小云道:「月英过了年后,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没有了。」小云道:「我再给你代一个。」我一定不肯,小云也就罢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时人人都饱的要涨了,一样一样的菜拿上来,只摆了一摆,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谁还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还好,都吃两片梨子、苹果之类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云说月卿作得好诗的话,便问月卿要诗看。月卿道:「这是赵老爷说的笑话,我何尝会作诗。」小云听说,便起身走向梳妆台的怞屉里,一阵乱翻,却翻不出来。采卿对月卿道:「就拿出来看看何妨。」月卿才亲自起身,在衣橱里取出薄薄的一个本子来,递给采卿;采卿转递给我。我接在手里,翻开一看,写的小楷虽不算好,却还端正。内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点的。我道:「这是谁改过的?」月卿介面道:「柳老爷改的;便是我诌两句,也是柳老爷教的。」我对采卿道:「原来你二位是师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采卿道:「说着也奇!我初识他时,才十四岁。我见他生得很聪明,偶尔教他识几个字,他认了,便都记得;便买了一部《唐诗》教教他,近来两年,居然被他学会了。我想女子学作诗,本是性之所近,苏、常一带的妓女,学作诗更应该容易些。」我道:「这句话很奇,倒要请教是怎么讲?」采卿道:「他们从小学唱那小调,本来就是七字句的有韵之文;并且那小调之中,有一种马如飞撰的叫做『马调』,词句之中,很有些雅驯的。他们从小就输进了好些诗料在肚子里,岂不是学起来更容易么。」我点头道:「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诗本,拣一首浓圈密点的一看,题目是《无题》,诗是:

自怜生就好丰裁,疑是云英谪降来。弄巧试调鹦鹉舌,学愁初孕杜鹃胎。铜琶铁板声声恨,剩馥残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楼下过,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梦酿愁天,何必能痴始可怜!杨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胜烟。从知眼底花皆幻,闻说江南月未圆。人静漏残灯惨绿,碧纱窗外一声鹃。

我看了,不觉暗暗惊奇。古来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后人附会,不图我今日亲眼看见了。据这两首诗,虽未必便可称才,然而在闺秀之中,已经不可多得,何况在北里呢。因对采卿道:「这是极力要链字链句的,真难为他!」月卿介面道:「这都是柳老爷改过才誊正的。」采卿道:「这里面有两首《野花》诗,我始终未改一字,请你批评批评。」说罢,取过本子去,翻给我看。只见那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