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2)

第047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

继之说到这里,我便插嘴道:「法堂上的亲供,怎么好攫取?这不成了儿戏么。」继之道:「他后来更儿戏呢!拿了这张亲供去见制台,却又不肯交过手,只自己拿着张开了给制台看。嘴里说道:『凭据有在这里,请教大帅如何办法?』制台见了,倒不能奈何他,只得说道:『我办给你看!』他道:『不知大帅几时办呢?』制台没好气的说道:『三天之内总办了。』说罢不睬他,便进去了。他出来等了三天,不见动静,又去上衙门,制台给他一个不见。他等到了衙门期那天,司道进见的时候,却跟着司道掩了进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礼的时候,他突然走近制台跟前,把制台的衣裳一拉,说道:『喂!你说三天办给我看啊,今天第几天了?我看见那裁缝,又在那里安安稳稳的做衣裳了!』此时他闯在前面,藩台恰好在他后头,看见这种情形,便轻轻的拉他一把。他回头看时,藩台又轻轻的说道:『没规矩!』他听见藩台又说了这句话,便大声道:『没规矩!卖缺的便没规矩!我不象一班奴颜婢膝的,只知道巴结上司,自以为规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来,看谁没规矩!』说罢,又把那裁缝的亲供背诵了一遍,对臬台说道:『你是司刑名的,画了这过付赃私的供,只要这里姨太太一句话便要了出来,是有规矩是没规矩?』此时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没奈他何。制台是气的三屍乱暴,七窍生烟,一迭连声叫把裁缝锁了,交首县去,是谁叫他出来的!他却冷笑道:『是七姨太太叫出来的。我也知道了,还装湖涂呢!』说着,便扬长而出。嘴里自言自语道:『搁不住我不干了,看你咬掉了我的■!甚么叫个规矩!』走到了大堂以外,看见两个戈什哈,正押着那裁缝要走。那裁缝道:『太爷,你何苦定要和我作对呢!』他笑道:『却是难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罢。』戈什哈道:『好大的县丞!』他道:『大也罢,小也罢,豁着我这县丞和总督去碰,总碰得他过。』说着,自去了。到了下半天,忽然藩台传他去见。对他说:『制军也知道这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给你老兄一个缺。』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我若是要了缺,我便是为私不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顿整顿吏治,个把缺何足以动我心。他若不照例好好的办,我便到京里上控,方见得我始终是为公事。我此刻受了一个缺,一年半载之后,他何难把我奏参了。他虽然年纪大,须知我年纪虽不及他,然而也不是个小孩子,他不要想把这点小甜头来哄我。我只等三天不见明文,或者他的办法不对,我便打算进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点就是!』说罢,竟就不别而行的去了。」我道:「这个人倒是有心要整顿的。」继之道:「甚么有心整顿!不过乘机讹诈,故为刁难罢了。你想这件事牵涉到上房姨太太、小姐,叫那制台怎样办法呢;那裁缝的亲供,又落在他手里。所以后来反是制台托人出来说话,同他讲和。据说那侯官县丞缺,一年有八千的好处,三年一任,共是二万四千金,被他讹的一定要了一任好处才罢了手呢。」我笑道:「这倒是桩爽快事。假使候补官个个如此,那卖缺之风,可以绝了。」

继之也笑道:「你这句话,只好在这里说;若到外面说了,人家就要说此风不可长了。其实官场上面的笑话,车载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兰西打仗的时候,福建长门炮台,没有人敢去守,只有一个姓蓝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蓝宝堂,得了札子到差之后,便去见总督,回说向来当炮台统领的都是提督、总兵,此刻卑职还是个都司,镇压不住,求大帅想法子。总督说:『你本是个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说:『大帅不能想法子,卑职驾驭不来,只好要辞差了。』制台一想,那法兰西虎视眈眈的看着福建,这个差事大家都不肯当,若准他辞了,又委哪个呢。只得答应他道:『你且退去,我这里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顶色不红,一天也驾驭不住。卑职只得在这里等着,等大帅想了法子之后,再回防次去的了。』制台被他嬲的没了法,便发气道:『那么你去戴个红顶子,暂算一个总兵罢。』他便打了个扦,说:『谢过大帅。』居然戴起红顶子来。」我道:「这竟是无赖了。」

继之道:「这个人听说从小就无赖。他小时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里,大约是没了老子的了。却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银,没处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却拿到当铺里当了两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却又搜不出赃证。他娘等他睡着了,搜他衣袋,搜出当票来,便去赎了出来,正是四十元的原赃。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顿,他便逃走了,走到夹板船上去当水手,几年没有音信回去。过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带了八十元银送给他母亲。他母亲盘问来人,知道他在夹板船上,并且船也到了,便要见他一面,叫来人去说。来人对他说了,他又打发人去说,说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见我,可到岸边来见。』他娘念子情切,便飞奔岸边来。他却早已上岸,远远望见他母亲来了,便爬上树去。那棵树又高又大,他一直爬到树梢。他娘来了,他便问:『你要见我做甚么?』他娘说:『你爬到树上做甚么,快下来相见。』他说:『我下来了,你要和我-琐。我是发过誓不回家的了。从前为了四十元银,你已经和我绝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还了你,从此义绝恩绝了。你要见我,无非是要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见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说:『我等在此处,你终要下来。』他说:『你再不走,我这里一撒手,便跌下来死了,看你怎样!』他娘没了法,哀求他下来,他始终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来。对着娘,他还这等无赖呢。」我道:「这不独无赖,竟是灭尽天性的了。」

继之道:「他还有无赖的事呢。他管带海航差船的时候,有一个福建船政局的提调,奉了船政大臣的委,到台湾去公干,及至回福州时,坐了他的船。那提调也不好,好好的官舱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带的房。若是别人,也没有不将就的。谁知遇了他这个宝货,一听说提调要坐他的房,他马上把一房被褥家伙都搬了出来,只剩下一所空房,便请那提调去住。骗得提调进房,他却把门锁了,自己带了钥匙,然后把船驶到澎湖附近,浪头最大的地方,颠播了一日一夜;又不开饭给他吃。那提调被他颠播得呕吐狼籍,腹中又是饥饿不堪,房门又锁着,叫人也没得答应。同他在海上飘了三天,才驶进口。进口之后,还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见船下政大臣,说『此番提调坐了船来,卑职伺候不到,被提调大人动了气,在船上任情糟蹋,自己带了爨具,便在官舱烧饭,卑职劝止,提调又要到卑职房里去烧饭,卑职只得把房让了出来;下次遇了提调的差,请大人另派别人』云云。告诉了一遍,方才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调狼狈不堪,到了岸上,见了钦差,回完了公事话,正要诉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带』四个字,被钦差拍着桌子,狗血喷头的一顿大骂。」我笑道:「虽然是无赖,却倒也爽快。」

继之道:「虽然是爽快,然而出来处世,究竟不宜如此。我还记得有一个也是差船管带,却忘记了他的姓名了,带的是伏波轮船。他是广东人,因为伏波轮常时驻紮福州,便回广东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广东上轮船时,恰好闽浙总督何小宋的儿子中了举,也带着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舱本来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这位管带也不管是谁,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两个房舱。那何孝廉打听得他是伏波管带,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论。等到了福州,没有几天,那管带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时的,有甚益处么。不过这蓝宝堂虽然无赖,却有一回无赖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时,他守着长门炮台。忽然有一天来了一艘外国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国的了,总而言这之,不是法兰西的。他见了,以为我们正在海疆戒严的时候,别国兵轮如何好到我海口里来,便拉起了旗号,叫他停轮。那船上不理,仍旧前行。他又打起了旗号知照他,再不停轮,便开炮了。那船上仍旧不理。他便开了一炮,轰的一声,把那船上的望台打毁了,吊桥打断了,一个大副受了重伤,只得停了轮。到了岸上来,惊动了他的本国领事打官司。一时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的出来会审。领事官也气忿忿的来到。这蓝宝堂却从从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谈,据着公理争辩,竟被他得了赢官司。岂不争气!谁知当时闽省大吏,非独不奖他,反责备他,交代说这一回是侥幸的,下次无论何国船来,不准如此。后来法国船来了,他便不敢做主,打电报到里面去请示,回电来说不准开炮;等第二艘来了,再请示,仍旧不准;於是法兰西陆续来了二十多号船,所以才有那马江之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