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2)

第042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

当下继之对我说道:「我日来得了个闱差,怕是分房,要请一个朋友到里面帮忙去,所以打电报请你回来。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这课卷试你一试,谁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决意带你进去。」我道:「只要记得那八股的范围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气机之畅塞,词藻之枯腴,笔仗之灵钝,古文时文,总是一样的。我时文虽荒了,然而当日也曾入过他那范围的,怎会就忘了,况且我古文还不肯丢荒的。但是怎能够同着进去?这个顽意儿,却没有干过。」继之道:「这个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样混进去。」我道:「大约是房官,都带人进去的了?」继之道:「岂但房官,是内帘的都带人进去的。常有到了里面,派定了,又更动起来的。我曾记得有过一回,一个已经分定了房的,凭空又撤了,换了一个收掌。」我道:「这又为甚么?」继之道:「他一得了这差使,便在外头通关节,收门生,谁知临时闹穿了,所以弄出这个笑话。」

我道:「这科场的防范,总算严密的了,然而内中的毛病,我看总不能免。」继之道:「岂但不能免,并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层出不穷。有偷题目出去的,有传递文章进号的,有换卷的。」我道:「传递先不要说他,换卷是怎样换法呢?」继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场,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请人再作一篇,誉好了,等进二场时交给他换了。广东有了闱姓一项,便又有压卷及私拆弥封的毛病。广东曾经闹过一回,一场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这十三个人是哪里的晦气。然而这种毛病,都不与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个关节是毛病。」我道:「这个顽意儿我没干过,不知关节怎么通法?」继之道:「不过预先约定了几个字,用在破题上,我见了便荐罢了。」我道:「这么说,中不中还不能必呢。」继之道:「这个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关节。」

我道:「还有一层难处,比如这一本不落在他房里呢?」继之道:「各房官都是声气相通的,不落在他那里,可以到别房去找;别房落到他那里的关节卷子,也听人家来找。最怕遇见一种拘迂古执的,他自己不通关节,别人通了关节,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种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里,或者这一科没有黑房,就都不要紧了。」我笑道:「大哥还是做黑房,还是做红房?」继之道:「我在这里,绝不交结绅士,就是同寅中我往来也少,固然没有人来通我的关节,我也不要关节。然而到了里面,我却不做甚么正颜厉色的君子,去讨人厌,有人来寻甚么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这倒是取巧的办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继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现在新任的江宁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里时有一回会试分房,他同人家通了关节,就是你那个话,偏偏这本卷子不曾到他房里。他正在那里设法搜寻,可巧来了一位别房的房官是个老翰林,着名的是个清朝孔夫子,没有人不畏惮他的。这位何太尊不知怎样一时糊涂,就对他说有个关节的话。谁知被他听了,便大嚷起来,说某房有关节,要去回总裁。登时闹的各房都知道了,围过来看,见是这位先生吵闹,都不敢劝。这位太尊急了,要想个阻止他的法子,哪里想得出来,只得对他作揖打拱的求饶。他哪里肯依,说甚么『皇上家抡才大典,怎容得你们为鬼为蜮!照这样做起来,要屈煞了多少寒-,这个非回明白了,认真办一办,不足以警将来』。何太尊到了此时,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来,把双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说神说鬼的,便装起疯来。那位老先生还冷笑道:『你便装疯,也须瞒不过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起桌上的裁纸刀,飞舞起来,吓的众人倒退。他又是东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众人才劝住了那位老先生,说他果然真疯了,不然哪里肯自己戳伤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没了说话。当时回明了,开门把他扶了出去,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却不顾害人,这又何苦呢。」我道:「这一场风波,确是闹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过,然而士人进身之始,即以贿求,将来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继之道:「这个固是正论,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尝都是正人!」

说话时,春兰来说午饭已经开了,我就别了继之,过来吃饭,告诉母亲,说进场看卷的话。母亲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个?你此刻起了服,也该回去赶小考,好歹挣个秀才。」我道:「挣了秀才,还望举人;挣了举人,又望进士;挣了进士,又望翰林;不点翰林还好,万一点了,两吊银子的家私,不上几年,都要光了;再没有差使,还不是仍然要处馆。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么呢?」母亲道:「我只一句话,便惹了你一大套。这样说,你是不望上进的了。然则你从前还读书做甚么?」我道:「读书只求明理达用,何必要为了功名才读书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进场看卷,将来中了几个出来,再是他们去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都是兄弟的门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这般说,我以后不能再考试了。」姊姊道:「这却为何?」我道:「我去考试,未必就中,倘冲了两科,我所荐中的都已出了身,万一我中在他们手里,那时候明里他是我的老师,暗里实在我是他的老师,那才不值得呢。」

吃过了饭,我打算去回看侣笙,又告诉了他方才的话。姊姊道:「他既这样说,就不必退还他罢。做人该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时宜。」母亲道:「他才说他的太太要来,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说明白,千万不要同他那个样子,穿了大衣服来,累我们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说若是穿了大衣服,我们挡驾不会他,他自然不穿了。」说罢,便出来,到藩台衙门里,会了侣笙。只见他在那里起草稿。我问他作甚么。侣笙道:「这里制军的折稿。衙门里几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转委我。」我道:「是甚么奏稿,这般烦难?」侣笙道:「这有甚么烦难,不过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处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时与散时,都经奏闻。此时有个廷寄下来,查问江南军政,就是这件事要作一个复折罢了。」我又把母亲的话,述了一遍。侣笙道:「本来应该要穿大衣过去的,既然老伯母分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又问是几时来。侣笙道:「本来早该去请安了,因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经达到了,就是明天过来。」

我道:「尊寓在哪里?」侣笙道:「这署内闲房尽多着,承方伯的美意,指拨了两间,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没有跟了来么?」侣笙道:「他已经嫁了人,如何能跟得来。前天接了信,已经生了儿子了。这小孩子倒好,颇知道点好歹。据内人说,他自从出嫁之后,不象那般蠢笨了,聪明了许多。他家里供着端甫和你的长生禄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头。」我大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快写信叫他不要如此。况且这件事是王端甫打听出来的,我在旁边不过代他传了几句话,怎么这样起来。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够了,攀出我来做甚么呢。」侣笙笑道:「小孩子要这样,也是他一点穷心,由他去干罢了,又不费他甚么。」我道:「并且无谓得很!他只管那样仆仆亟拜,我这里一点不知,彼有所施,我无所受,徒然对了那木头牌子去拜,何苦呢!」侣笙道:「这是他出於至诚的,谅来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时常去帮忙;家眷入宅时,房子未免要另外装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并且不敢收受工价,连物料都是送的。这虽是小事,也可见得他知恩报恩的诚心,我倒很喜欢。」我道:「施恩莫望报,何况我这个断不能算恩,不过是个路见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罢了。」侣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报;却不能责他人必为小人,受恩竟忘报呀。」说得我笑了,然而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辞了回来,告诉姊姊这件事。母亲、婶婶一齐说道:「你快点叫他写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这孩子!」姊姊笑道:「那里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过是尽他一点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