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他今天那张寿星的画法,却也难为他。不知多少润笔?」德泉道:「上了这样大的,只怕是面议的了。他虽然定了仿单,然而到了他穷极渴酒的时候,只要请他到酒店里吃两壶酒,他就甚么都肯画了。」我道:「他说忙得很,家里又画下了那些,何至於穷到没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张人物么?」我道:「没有。」德泉道:「凡是画人物,才是人家出润笔请他画的;其余那些翎毛、花卉、草虫小品,都是画了卖给扇子店里的,不过几角洋钱一幅中堂,还不知几时才有人来买呢。他们这个,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欢扯谎的人,多半是无品的,不知雪渔怎样?」德泉道:「岂但扯谎的无品,我眼睛里看见画得好的画家,没有一个有品的。任伯年是两三个月不肯剃头的,每剃一回头,篦下来的石青、石绿,也不知多少。这个还是小节。有一位任立凡,画的人物极好,并且能小照。刘芝田做上海道的时候,出五百银子,请他画一张合家欢。先差人拿了一百两,放了小火轮到苏州来接他去。他到了衙门里,只画了一个脸面,便借了二百两银子,到租界上去顽,也不知他顽到那里,只三个月没有见面。一天来了,又画了一只手,又借了一百两银子,就此溜回苏州来了。那位刘观察,化了四百银子只得了一张脸、一只手。你道这个成了甚么品格呢?又吃的顶重的烟瘾,人家好好的出钱请他画的,却搁着一年两年不画;等穷的急了,没有烟吃的时候,只要请他吃二钱烟,要画甚么是甚么。你想这种人是受人抬举的么!说起来他还是名士派呢。还有一个胡公寿,是松江人,诗、书、画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这个人人品倒也没甚坏处,只是一件,要钱要的太认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满进京引见,请他写的,画的不少,打算带进京去送大人先生礼的;开了上款,买了纸送去,约了日子来取。他应允了,也就写画起来。到了约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对来人说道:『所写所画的东西,照仿单算要三百元的润笔,你去拿了润笔来取。』来人说道:『且交我拿去,润笔自然送来。』他道:『我向来是先润后动笔的,因为是太尊的东西,先动了笔,已经是个情面,怎么能够一文不看见就拿东西去!』来人没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来,他也把东西交了出来。过了几天,那位太守交卸了,还住在衙门里。定了一天,大宴宾客,请了满城官员,与及各家绅士,连胡公寿也请在内。饮酒中间,那位太守极口夸奖胡公寿的字画,怎样好,怎样好。又把他前日所写所画的,都拿出来彼此传观,大家也都赞好。太守道:『可有一层,象这样好东西,自然应该是个无价宝了,却只值得三百元!我这回拿进京去,送人要当一份重礼的;倘使京里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仅化了三百元买来的,却送几十家的礼,未免要怪我悭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说罢,叫家人拿火来一齐烧了。羞得胡公寿逃席而去。从此之后,他遇了求书画的,也不敢孳孳计较了,还算他的好处。」我道:「这段故事,好象《儒林外史》上有的,不过没有这许多曲折。这位太守,也算善抄蓝本的了。」说话之间,天色晚将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便望雪渔,谁知等到十点钟还不见到。我道:「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这里,怕他不来。这个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说声未绝,雪渔已走了进来,说道:「你们要找房子,再巧也没有,养育巷有一家小钱庄,只有一家门面,后进却是三开间、四厢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后进租与人家。你们要做字型大小,那里最好了。我们就去看来。」德泉道:「费心得很!你且坐坐,我们吃了饭去看。」雪渔道:「先看了罢,吃饭还有一会呢;而且看定了,吃饭时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罢,我们去看了来。」於是一同出去,到养育巷看了,果然甚为合式。
说定了,明日再来下定。
於是一同回栈,德泉沿路买了两把团扇,几张宣纸,又买了许多颜料、画笔之类。雪渔道:「你又要我画甚么了?」德泉道:「随便画甚么都好。」回到栈里,吃午饭时,雪渔又吃了好些酒。饭后,德泉才叫他画一幅中堂。雪渔道:「是你自己的,还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写『继之』罢。」雪渔拿起笔来,便画了一个红袍纱帽的人,骑了一匹马,马前画一个太监,双手举着一顶金冠。画完了,在上面写了「马上陞官」四个字。问道:「这位继之是甚么官?」德泉道:「是知县。」他便写「继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继之不懂画,何必称他法家呢。正这么想着,只见他接着又写「质诸明眼,以为何如」。这「明眼」两个字,又是抬头写的。我心中不觉暗暗可惜道:「画的很好,这个款可下坏了!」再看他写下款时,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无点墨,喜从纸上乱涂鸦。要知他写出甚么下款来,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