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2)

第037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我当日只当苏州玄妙观是个甚么名胜地方,今日亲身到了,原来只是一座庙;庙前一片空场,庙里摆了无数牛鬼蛇神的画摊;两廊开了些店铺,空场上也摆了几个摊。这种地方好叫名胜,那六街三市,没有一处不是名胜了。想来实在好笑。山门外面有两家茶馆,我们便到一家茶馆里去泡茶,围坐谈天。德泉便说起要找房子,请雪渔做向导的话。雪渔道:「本来可以奉陪,因为近来笔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继日的都应酬不下,实在腾不出工夫来。」德泉便不言语。雪渔又道:「近来苏州竟然没有能画的,所有求画的,都到我那里去。这里潘家、彭家两处,竟然没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预备了节酒,前三天先来关照,说请我吃节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发轿子来请,立等着上轿,抬到潘家,一直到仪门里面,方才下轿。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来,才知道是原任广东藩台姚彦士方伯,官名上头是个觐字,底下是个元字,是喜庆己未状元、姚文僖公的嫡孙。那天请的只有我们两个。因为伯寅系军机大臣,虽然丁忧在家,他自避嫌疑,绝不见客。因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庆己未会试房官,姚文僖公是这科的进士,两家有了年谊,所以请了来。你道他好意请我吃酒?原来他安排下纸笔颜料,要我代他画锺馗。人家端午日画的钟馗,不过是用朱笔大写意,钩两笔罢了。他又偏是要设色的,又要画三张之多,都是五尺纸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笼,又碍着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赶忙画起来。从早上八点钟赶到十一点钟,画好了三张,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点钟正午,方才用泥金调了朱砂,点过眼睛。这三张东西,我自己画的也觉得意,真是神来之笔。我点过睛,姚方伯便题赞。我方才明白请他吃酒,原来是为的要他题赞。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轿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说完了道:「回来就到我栈房里吃中饭,我们添两样菜,也打点酒来吃,大家叙叙也好。」雪渔道:「何必要到栈里,就到酒店里不好么?」德泉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苏州,不知酒店里可有好菜?」雪渔道:「我们讲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觉得清淡点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贵人家来往,他们总是一来燕窝,两来鱼翅的,吃得人也腻了。」我因为没有话好说,因请问他贵府哪里。雪渔道:「原籍是湖南新宁县。」我道:「那么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渔道:「忠烈公是五服内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说的苏州口音。」雪渔道:「我们这一支从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搬到无锡;康熙末年,再由无锡搬到苏州:到我已经八代了。」我听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听那种怪论一般,忍不住笑,连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见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侣笙听了,还是怒还是笑。因忍着笑道:「适在尊寓,拜观大作,佩服得很!」雪渔道:「实在因为应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笔底下还快,不然,就真正来不及了。」德泉道:「我们就到酒店里吃两杯如何?」雪渔道:「也罢。我许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里寄信来,要画一张丈二纸的寿星,待我吃两杯回去,乘兴挥毫。」说着,德泉会了茶钱,相将出来,转央雪渔引路,到酒店里去。坐定,要了两壶酒来,且斟且饮。雪渔的酒量,却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们初到此地,路径不熟,要寻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难道这点交情都没有么?」雪渔道:「不是这样说。我实在一张寿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让我今天把寿星画了,明天再来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说道:「你今天可以画得好么?」雪渔道:「要动起手来,三个钟头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两碗,才说道:「我们也不回栈吃饭了,就在这里叫点饭菜吃饭,同到你尊寓,看你画寿星,当面领教你的法笔。在上海时我常看你画,此刻久不看见了,也要看看。」雪渔道:「这个使得。」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饭菜来,吃过了,一同仍到桃花坞去。

到了雪渔家,他叫人舀了热水来,一同洗过脸。又拿了一锭大墨,一个墨海,到房里去。又到厨下取出几个大碗来,亲自用水洗净;把各样颜色,分放在碗里,用水调开;又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清水。一面张罗,一面让我们坐。我也一面应酬他,一面细看他墙上画就的画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种草虫小品,笔法十分秀劲;然而内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虽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长。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艺了。我从前曾经要学画两笔山水,东涂西抹的,闹了多少时候,还学不会呢。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因问道:「足下的画,不知从那位先生学的?」雪渔道:「先师是吴三桥。」我暗想吴三桥是专画美人的,怎么他画出这许多门来。可见此人甚是聪明,虽然喜说大话,却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着画,一面想着,德泉在那里同他谈天。

过了一会,只听见房里面一声「墨磨好了」,雪渔便进去,把墨海端了出来。站在那里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边。又央着德泉,同他把那靠门口的一张书桌,搬到天井里去。自己把地扫干净了,拿出一张丈二纸来,铺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纸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干净砚台,都放下。拿一枝条幅笔,脱了鞋子,走到纸上,跪下弯着腰,用笔蘸了墨,试了浓淡,先画了鼻子,再画眼睛,又画眉毛画嘴,钩了几笔胡子,方才框出头脸,补画了耳朵。就站起来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寿星的头,比巴斗还大。只见他退后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钩了半个大桃子,才画了一只手;又把桃子补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来,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对笔、一根头绳、一枝帐竿竹子,把笔先洗净了,扎在帐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帐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对笔,蘸了墨,试了浓淡,然后双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纸上去,站在地上,一笔一笔的画起来;双脚一进一退的,以补手腕所不及。不一会儿,全身衣褶都画好了,把帐竿竹子倚在墙上,说道:「见笑,见笑!」我道:「果然画法神奇!」雪渔道:「不瞒两位说,自我画画以来,这种大画,连这张才两回。上回那个是借裱画店的裱台画的,还不如今日这个爽快。」德泉道:「亏你想出这个法子来!」雪渔道:「不由你不想,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桌子呢。莫说桌子,你看铺在地下,已经占了我半间堂屋了。」一面谈着天,等那墨笔干了,他又拿了揸笔,蹲到画上,着了颜色。等到半干时候,他便把钉在墙上的画片都收了下来,到隔壁借了个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画递给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帮他把画钉起来。我在底下看着,果然神采奕奕。

又谈了一会,我取表一看,才三点多钟。德泉道:「我们再吃酒去罢。」雪渔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们且走着顽,到了五六点钟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来,又到观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栈。德泉叫茶房去买了一坛原坛花雕酒来,又去叫了两样菜,开坛炖酒,三人对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来不及了,明日请你早点来,陪我们同去。」雪渔道:「这苏州城大得很,象这种大海捞针一般,往哪里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个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盘的,都可以。」雪渔道:「召盘的或者还可以碰着,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会有的。到明日再说罢。」

於是痛饮一顿,雪渔方才辞去。

德泉笑道:「几碗黄汤买着他了。」我道:「这个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欢喜吃酒,画两笔画也过得去。就是一个毛病,第一欢喜嫖,又是欢喜说大话。」我想起他在酒店里的话,不觉笑起来道:「果然是个说大话的人,然而却不能自完其说。他认了江忠源做五服内的伯父,却又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迁江苏的,岂不可笑!以此类推,他说的话,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来这扯谎说大话,是苏州人的专长。有个老笑话,说是一个书獃子,要到苏州,先向人访问苏州风俗。有人告诉他,苏州人专会说谎,所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信。书獃子到了苏州,到外面买东西,买卖人要十文价,他还了五文,就买着了。於是信定了苏州人的说话,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问一个苏州人贵姓,那苏州人说姓伍。书獃子心中暗暗称奇道,原来苏州人有姓『两个半』的。这个虽是形容书獃子,也可见苏州人之善於扯谎,久为别处人所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