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王端甫忽然气冲冲的走来,对我说道:「景翼这东西,真是个畜生!岂有此理!」我忙问甚么事。端甫道:「希铨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妇卖了!」我道:「这还了得!卖到了甚么地方去了?」端甫道:「卖到妓院里去了!」我不觉顿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经送去了。成交不成交,还没知道。」我道:「总要设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为了这个,来和你商量。我今天打听了一早起,知道他卖在虹口广东妓院里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厮说话,我们只到妓院里,和他把人要回来再讲。所以特地来约同你去,因为你懂得广东话。」原来端甫是孟河人,不会说广东话。我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懂广东话呢?」端甫道:「你前两天和景翼说的,不是广东话么。」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话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赶着办,冲了就怕误事。」我道:「把人要了出来,作何安置呢?也要预先筹画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来再说。嫁总是要嫁的,他还没有圆过房,并且一无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种大伯子,哪里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气不早了,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同你去走走罢。左右救出这个女子来,总是一件好事。」端甫答应了。
饭后便叫了两辆东洋车,同到虹口去。那一条巷子叫同顺里。走了进去,只见两边的人家,都是乌里八糟的。走到一家门前,端甫带着我进去,一直上到楼上。这一间楼面,便隔做了两间。楼梯口上,挂了一盏洋铁洋油灯,黑暗异常。入到房里,只见安设着一张板床,高高的挂了一顶洋布帐子。床前摆了一张杉木怞屉桌子,靠窗口一张杉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盏没有磁罩的洋灯,那玻璃灯筒儿,已是熏得漆黑焦黄的了。还有一个大瓦钵,满满的盛着一钵切碎的西瓜皮,七横入竖的放着几双毛竹筷子。我头一次到这等地方,不觉暗暗称奇,只得将就坐下。便有两上女子上来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张黄面,穿了一套拷绸衫裤,脚下没有穿袜,拖了一双皮鞋,一个眼皮上还长了一个大疤,都前来问贵姓。我道:「我们不是来打茶围的,要来问你们一句话,你去把你们鸨母叫了上来。」那一个便去了。我便问端甫,可认得希铨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么不认得。」
一会儿,那鸨妇上来了。我问他道:「听说你这里新来一个姑娘,为甚么不见?」鸨妇脸上现了错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着我道:「没有呀。」说话时,那两个妓女,又在那里交头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来一个人,还没有么?」鸨妇道:「委实没有。我家现在只有这两个。」我道:「这姓黎的所卖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妇,如果送到这里,你好好的实说,交了出来,我们不难为你。如果已经成交,我们还可以代你追回身价。你倘是买了不交出来,你可小心点!」鸨妇慌忙道:「没有,没有!你老爷吩咐过,如果他送来我这里,也断不敢买了。」我把这番问答,告诉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怎么说没有!」我对鸨妇道:「我们是打听明白了来的,你如果不交出人来,我们先要在这里搜一搜。」鸨妇笑道:「两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难道我有这么大的胆,敢藏过一个人。我老实说了罢,人是送来看过的,因为身价不曾讲成。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别样葛藤,幸得两位今夜来,不然,等买成了才晓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带到你这里来的,怎么不在这里?你这句话有点靠不住。」鸨妇道:「或者他又带到别处去看,也难说的。吃这个门户饭的,不止我这一家。」我听了,又告诉了端甫,只得罢休。当下又交代了几句万不可买的话,方才出来,与端甫分手。约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顺便觑景翼动静,然后分投回去。
德泉问事情办得妥么。我道:「事情不曾办妥,却开了个眼界。我向来不曾到过妓院,今日算是头一次。常时听见人说甚么花天酒地,以为是一个好去处,却不道是这么一个地方,真是耳闻不如目见了。」德泉道:「是怎么样地方?」我就把所见的,一一说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坏的地方。有好的,你没有见过。多咱我同你去打一个茶围,你便知道了。」说时,恰好有人送了一张条子来,德泉看了笑道:「那有这等巧事!说要打茶围,果然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了。」说罢,把那条子递给我看。原来是赵小云请德泉和我到尚仁里黄银宝处吃酒。那一张请客条子,是用红纸反过来写的。德泉便对来人说:「就来。」原来赵小云自从卖了那小火轮之后,曾来过两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请德泉便顺带着请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这吃花酒本来不是一件正经事,不过去开开眼界罢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么要紧呢。」看看钟才九点一刻,於是穿了长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说起小云近日总算翻了一个大身,被一个马矿师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两,所以就阔起来了。这是制造局里几吊钱一个月的学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两的价值,才给人家几吊钱,叫人家怎么样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贴了他膏火教出来的,也要念念这个学出本事的源头。」德泉道:「自然做学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搁着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来谋事了。」我道:「化了钱,教出了人材,却被外人去用,其实也不值得。」德泉道:「这个岂止一个赵小云,曾文正和李合肥,从前派美国的学生,回来之后,去做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说着话,不觉走到了,便入门一径登楼。
这一登楼,有分教:涉足偶来花世界,猜拳酣战酒将军。
不知此回赴席,有无怪现状,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