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2)

次日早起,更是炎热。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楼,甚觉凉快,何不去坐一会呢。早上各伙计都有事,德泉也要照应一切,我便不去惊动他们。一个人逛到四马路,只见许多铺家都还没有开门。走到昇平楼看时,门是开了;上楼一看,谁知他那些杌子都反过来,放在桌子上。问他泡茶时,堂倌还在那里柔眼睛,答道:「水还没有开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时,已是八点钟了。在马路逛荡着,走了好一会,再回到昇平楼,只见地方刚才收拾好,还有一个堂倌在那里扫地。我不管他,就靠栏杆坐了,又歇了许久,方才泡上茶来。我便凭栏下视,慢慢的清风徐来,颇觉凉快。忽见马路上一大群人,远远的自东而西,走将过来,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楼下时,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巡捕押着一起犯人走过,后面围了许多闲人跟着观看。那犯人当中,有七八个蓬头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两个好生奇怪,两个手里都拿着一顶熏皮小帽,一个穿的是京酱色宁绸狐皮袍子,天青缎天马出风马褂,一个是二蓝宁绸羔皮袍子,白灰色宁绸羔皮马褂,脚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人家赤膊摇扇还是热,他两个怎么闹出一身大毛来?这才是千古奇谈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个道理,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再坐一会,已是十点钟时候,遂会了茶帐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里等着,拿了一枝如意来看,原是水晶的,不过水晶里面,藏着一个虫儿,可巧做在如意头上。我看了不对,便还他去了。德泉问我到哪里去来。我告诉了他。又说起那个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这个不足为奇。这里巡捕房的规矩,犯了事捉进去时穿甚么,放出来时仍要他穿上出来。这个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边一个管帐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错。去年冬月里那一起打房间的,内中有两个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这个时候该放,想必是他们了。」我问甚么叫做「打房间」。德泉道:「到妓馆里,把妓女的房里东西打毁了,叫打房间。这里妓馆里的新闻多呢,那逞强的便去打房间,那下流的,便去偷东西。」我道:「我今日看见那个人穿的很体面的,难道在妓院里闹点小事,巡捕还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说是穿的体面,就是认真体面人,他也一样要拿呢。前几年有一个笑话:一个姓朱的,是个江苏同知,在上海当差多年的了;一个姓袁的知县,从前还做过上海县丞的。两个人同到棋盘街么二妓馆里去顽。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规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爷的。妓院的丫头,叫了他一声朱少爷,姓朱的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过去道:『我明明是老爷,你为甚么叫我少爷!』那丫头哭了,登时就两下里大闹起来。妓馆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机,乘人乱时,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回城里花园-公馆里去了。那姓朱的还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时巡捕来了,不由分晓,拉到了巡捕房里去,关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问官是认得的,到了堂上,他抢上一步,对着问官拱拱手,弯弯腰道:『久违了。』那问官吃了一惊,站起来也弯弯腰道:『久违了。呀!这是朱大老爷,到这里甚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见问官和他认得,便一溜烟走了。妓馆的人,本来照例要跟来做原告的,到了此时,也吓的抱头鼠窜而去。堂上陪审的洋官,见是华官的朋友,也就不问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当时有人编出了一个小说的回目,是:『朱司马被困棋盘街,袁大令逃回花园。』」

我道:「那偷东西的便怎么办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还是贼呢,还是嫖客呢?」德泉道:「偷东西自是个贼,然而他总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烟袋的,真是一段新闻。这个人的履历,非但是新闻,简直可以按着他编一部小说,或者编一出戏来。」我忙问甚么新闻。德泉道:「这个说起来话长,此刻事情多着呢,说得连连断断的无味,莫若等到晚上,我们说着当谈天罢。」於是各干正事去了。

下午时候,那辛若江又带了两个人来,手里都捧着如意匣子,却又都是些不堪的东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时,便向德泉要了帐册来,对了几篇,不觉晚了。晚饭过后,大家散坐乘凉,复又提起妓馆偷烟袋的事情来。德泉道:「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人,到妓馆里偷了一支银水烟袋,妓馆报了巡捕房,被包探查着了,捉了去。后来却被一个报馆里的主笔保了出来,并没有重办,就是这么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后的细情,却要问子安。」

子安道:「若要细说起来,只怕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呢,可不要厌烦?」我道:「那怕今夜谈不完,还有明夜,怕甚么呢。」子安道:「这个人性沈,名瑞,此刻的号是经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难道他以前不号经武么?」子安道:「以前号辑五,是四川人,从小就在一家当铺里学生意。这当铺的东家是姓山的,号叫仲彭。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当铺左近。因为这沈经武年纪小,时时叫到内宅去使唤,他就和一个丫头鬼混上了。后来他升了个小伙计,居然也一样的成家生子,却心中只忘不了那个丫头。有一天,事情闹穿了,仲彭便把经武撵了,拿丫头嫁了。谁知他嫁到人家去,闹了个天翻地复,后来竟当着众人,把衣服脱光了。人家说他是个疯子,退了回来。这沈经武便设法拐了出来,带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学起齐人来。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结识了一个现任通判,拿钱出来,叫他开了个当铺,不上两年就倒了。他还怕那通判同他理论,却去先发制人,对那通判说:『本钱没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说:『我无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说:『既如此,倒了下来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东家来;你是现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担处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却乘机要借三千两银子讼费,然后关了当铺门。他把那三千银子,一齐交给那拐来的丫头。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县监里挺押起来。那丫头拿了他的三千银子,却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监里送饭。足足的挺了三年,实在逼他不出来,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后,撇下了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也跑到上海来了。亏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头找着了,然而那三千银子,却一个也不存了。於是两个人又过起日子来,在胡家宅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买了些茶叶,搀上些紫苏、防风之类,贴起一张纸,写的是『出卖药茶』。两个人终日在店面坐着,每天只怕也有百十来个钱的生意。谁知那位山仲彭,年纪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兴,却从四川跑到上海来逛一趟。这位仲彭,虽是个当铺东家,却也是个风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结识了几个报馆主笔。有一天,在街上闲逛,从他门首经过,见他二人双双坐着,不觉吃了一惊,就踱了进去。他二人也是吃惊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来了,所以一见了仲彭,就连忙双双跪下,叩头如捣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两个这种乞怜的模样,长叹一声道:『这是你们的孽缘,我也不来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问起经武的老婆,经武便诡说他死了;那丫头又千般巴结,引得仲彭欢喜,便认做了女儿。那丫头本来粗粗的识得几个字,仲彭自从认了他做女儿之后,不知怎样,就和一个报馆主笔胡绘声说起。绘声本是个风雅人物,听说仲彭有个识字的女儿,就要见见。仲彭带去见了,又叫他拜绘声做先生。这就是他后来做贼得保的来由了。从此之后,那经武便搬到大马路去,是个一楼一底房子,胡乱弄了几种丸药,挂上一个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报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谁知这告白一登,却被京里的真正同仁堂看见了,以为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发人到上海来告他。」

正是:影射须知干例禁,衙门准备会官司。未知他这场官司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