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第022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原来那位山西抚台,自从探花及第之后,一帆风顺的,开坊外放,你想谁人不奉承他。并且向来有个才子之目,但得他说一声好,便以为荣耀无比的,谁还敢批评他!那天凭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话,他便引为生平莫大之辱。要参他功名,既是无隙可乘,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因此拜了一折,说他「人地不宜,难资表率」,请将他「开缺撤任,调省察看」。谁知这王伯述信息也很灵通,知道他将近要下手,便上了个公事,只说「因病自请开缺就医」。他那里正在办撤任的折子,这边禀请开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无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陈明。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这是他以前的历史,以后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一门姻亲隔得远,我向来未曾会过的,只有上辈出门的伯叔父辈会过。

当下彼此谈起,知是亲戚,自是欢喜。伯述又自己说自从开了缺之后,便改行贩书。从上海买了石印书贩到京里去,倒换些京板书出来,又换了石印的去,如此换上几回,居然可以赚个对本利呢。我又问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头子。伯述道:「他么,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轩,是江西的一个实缺知县,也同我一般的开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书价么?」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在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他狂的抚台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么抚台也怕他呢?」伯述道:「说来话长。他在江西上藩台衙门,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开起灯来。被藩台知道了,就很不愿意,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瘾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象样。』他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事。他也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说:『你是个甚么东西,不准我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文正公的签押房,我也常常开灯。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你来!你的官厅,可能比我先师的签押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个『撵』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照脸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你配撵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顶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藩台当日即去见了抚台,商量要动详文参他。那抚台倒说:『算了罢!这种狂士,本来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个人去接他的任罢。』藩台见抚台如此,只得隐忍住了。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两个人便恭维得他是甚么姜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我道:「想来诗总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子打的谜谜儿么?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这两句诗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这样发狂呢?」伯述道:「这种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来,简直是一个无耻小人!他那一种发狂,就同那下婢贱妾,恃宠生骄的一般行径。凡是下婢贱妾,一旦得了宠,没有不撒娇撒痴的。起初的时候,因他撒娇痴,未尝不恼他;回头一想,已经宠了他,只得容忍着点,并且叫人家听见,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两次的隐忍,就把他惯的无法无天的了。这一班狂奴,正是一类,偶然作了一两句歪诗,或起了个文稿,叫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偃蹇之态去骄人。照他那种行径,那督抚贵人何尝不恼他!只因为或者自己曾经赏识过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赏识过他的,一时同他认起真来,被人说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惯出这种东西来。依我说,把他绑了,赏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还敢发狂!就如那李玉轩,他骂了藩台两句甚么东西,那藩台没理会他,他就到处都拿这句话骂人了。他和我买书,想赖我的书价,又拿这句话骂我,被我发了怒,攒着他的辫子,还问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认了是个『王八蛋』。你想这种人还有丝毫骨气么?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贱妾,小人正是指这班无耻狂徒呢。还有一班不长进的,并没有人赏识过他,也学着他去瞎狂,说什么『贫贱骄人』。你想,贫贱有什么高贵,却可以拿来骄人?他不怪自己贫贱是贪吃懒做弄出来的,还自命清高,反说富贵的是俗人。其实他是眼热那富贵人的钱,又没法去分他几个过来,所以做出这个样子。我说他竟是想钱想疯了的呢!」说罢,呵呵大笑。

又叹一口气道:「遍地都是这些东西,我们中国怎么了哪!这两天你看报来没有?小小的一个法兰西,又是主客异形的,尚且打他不过,这两天听说要和了。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实学的,我们中国却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一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那里会弄得好?国家那里会强?国家不强,那里对付那些强国?外国人久有一句说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后,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我道:「何至於这么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话,只见春兰丫头过来,叫我吃饭。伯述便道:「你请罢,我们饭后再谈。」

我於是别了过来,告知母亲,说遇见伯述的话。我因为刚才听了伯述的话,很有道理,吃了饭就要去望他,谁知他锁了门出去了,只得仍旧回房去。只见我姊姊拿着一本书看,我走近看时,却画的是画,翻过书面一看,始知是《点石斋画报》。便问那里来的。姊姊道:「刚才一个小孩子拿来卖的,还有两张报纸呢。」说罢,递了报纸给我。我便拿了报纸,到我自己的卧房里去看。

忽然母亲又打发春兰来叫了我去,问道:「你昨日写继之的信,可曾写一封给你伯父?」我道:「没有写。」母亲道:「要是我们不大耽搁呢,就可以不必写了;如果有几天耽搁,也应该先写个信去通知。」我道:「孩儿写去给继之,不过托他找房子,三五天里面等他回信到了,我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也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们找找房子。单靠继之,人家有许多工夫么?」我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与否,要通知继之一声;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细。」遂附了这一笔,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来,我又同到他房里谈天。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我道:「我送给你这个看看。看了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於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着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个官种象世袭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甚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獃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獃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