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却说当下我看见那一千两的票子,不禁满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时,署着「锺缄」两个字。然后检开票子看那来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三行字。写的是:
屡访未晤,为怅!仆事,谅均洞鉴。乞在方伯处,代圆转一二。附呈千金,作为打点之费。尊处再当措谢。今午到关奉谒,乞少候。云泥两隐。
我看了这信,知道是锺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两的收条给他,因拿了这封信,走到书房里,顺手取过一张信纸来,写了「收到来信一件,此照,吴公馆收条」十三个字,给那来人带去。歇了一点多钟,那来人又将收条送回来,说是:「既然吴老爷不在家,可将那封信发回,待我们再送到关上去。」当下高升传了这话进来。我想,这封信已经拆开了,怎么好还他。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说:「这里已经专人把信送到关上去了,不会误事的,收条仍旧拿了去罢。」
交代过了,我心下暗想:这钟雷溪好不冒昧,面还未见着,人家也没有答应他代办这事,他便轻轻的送出这千金重礼来。不知他平日与继之有甚么交情,我不可耽搁了他的正事,且把这票子连信送给继之,凭他自己作主。要想打发家人送去,恐怕还有甚么话,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这条路近来走惯了,也不觉着很远。想定了主意,便带了那封信,出门雇了一匹马,上了一鞭,直奔大关而来。
见了继之,继之道:「你又赶来做甚么?」我说道:「恭喜发财呢!」说罢,取出那封信,连票子一并递给继之。继之看了道:「这是甚么话!兄弟,你有给他回信没有?」我说:「因为不好写回信,所以才亲自送来,讨个主意。」遂将上项事说了一遍。继之听了,也没有话说。
歇了一会,只见家人来回话,说道:「锺大人来拜会,小的挡驾也挡不及。他先下了轿,说有要紧话同老爷说。小的回说,老爷没有出来,他说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厅里坐下,来回老爷的话。」继之道:「招呼烟茶去。交代今日午饭开到这书房里来。开饭时,请锺大人到帐房里便饭。知照帐房师爷,只说我没有来。」那家人答应着,退了出去。我问道:「大哥还不会他么?」继之道:「就是会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会儿;不然,他来了,我也到了,哪里有这等巧事,岂不要犯他的疑心。」於是我两个人,又谈些别事。继之又检出几封信来交给我,叫我写回信。
过了一会,开上饭来,我两人对坐吃过了,继之方才洗了脸,换上衣服,出去会那锺雷溪。我便跟了出去,闪在屏风后面去看他。
只见继之见了雷溪,先说失迎的话,然后让坐,坐定了,雷溪问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馆里去的,不知收到了没有?」继之道:「送来了,收到了。但是……」继之这句话并未说完,雷溪道:「不知签押房可空着?我们可到里面谈谈。」继之道:「甚好,甚好。」说着,一同站起来,让前让后的往里边去。我连忙闪开,绕到书房后面的一条夹-里。这夹-里有一个窗户,就是签押房的窗户。我又站到那里去张望。好奇怪呀!你道为甚么,原来我在窗缝上一张,见他两个人,正在那里对跪着行礼呢!
我又侧着耳朵去听他。只听见雷溪道:「兄弟这件事,实在是冤枉,不知哪里来的对头,同我顽这个把戏。其实从前舍弟在上海开过一家土行,临了时亏了本,欠了庄上万把银子是有的,哪里有这么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继之道:「这个很可以递个亲供,分辩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里好凭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吗!然而总得要一个人,在制军那里说句把话,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诉伸诉,求方伯好歹代我说句好话,这事就容易办了。」继之道:「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说,卑职怕说不上去。」雷溪道:「老哥万不可这么称呼,我们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过来,我们换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气!」继之道:「这个万不敢当!卑职——」雷溪抢着说道:「又来了!纵使我仰攀不上换个帖儿,也不可这么称呼。」继之道:「藩台那里,若是自己去求个把差使,许还说得上;然而卑职——」雷溪又抢着道:「嗳!老哥,你这是何苦奚落我呢!」继之道:「这是名分应该这样。」雷溪道:「我们今天谈知己话,名分两个字,且搁过一边。」继之道:「这是断不敢放肆的!」雷溪道:「这又何必呢!我们且谈正话罢。」继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职也不曾自己去求过,向来都是承他的情,想起来就下个札子。何况给别人说话,怎么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钉子?」雷溪道:「当面不好说,或者托托旁人,衙门里的老夫子,老哥总有相好的,请他们从中周旋周旋。方才送来的一千两银子,就请先拿去打点打点。老哥这边,另外再酬谢。」继之道;「里面的老夫子,卑职一个也不认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尽力,只好方命的了。这一千银子的票子,请大人带回去,另外想法子罢,不要误了事。」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晓得的。老哥肯当面去说,我看一定说得上去。」继之道:「这个卑职一定不敢去碰这钉子!论名分,他是上司;论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执。万一他摆出老长辈的面目来,教训几句,那就无味得很了。」雷溪道:「这个断不至此,不过老哥不肯赏脸罢了。但是兄弟想来,除了老哥,没有第二个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继之道:「人多着呢,不要说同藩台相好的,就同制军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错是多着。但是谁有这等热心,肯鉴我的冤枉。这件事,兄弟情愿拿出一万、八千来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经手。」继之道:「这个——」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歇了一歇,又道:「这票子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职这里能尽力的,没有不尽力。只是这件事力与心违,也是没法。」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赏脸,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凭制军的发落了。」说罢,就告辞。
我听完了一番话,知道他走了,方才绕出来,仍旧到书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