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
却说我追问继之:「那一个候补道,他的夫人受了这场大辱,还有甚么得意?」继之道:「得意呢!不到十来天工夫,他便接连着奉了两个札子,委了筹防局的提调与及山货局的会办了。去年还同他开上一个保举。他本来只是个盐运司衔,这一个保举,他就得了个二品顶戴了。你说不是得意了吗?」我听了此话,不觉呆了一呆道:「那么说,那一位总督大帅,竟是被那一位夫人——」我说到此处,以下还没有说出来,继之便抢着说道:「那个且不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这位夫人被辱的事,已经传遍了南京,我不妨说给你听听。至於内中暧昧情节,谁曾亲眼见来,何必去寻根问底!不是我说句老话,你年纪轻轻的,出来处世,这些暧昧话,总不宜上嘴。我不是迷信了那因果报应的话,说甚么谈人闺阃,要下拔舌地狱,不过谈着这些事,叫人家听了,要说你轻薄。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我听了继之一番议论,自悔失言,不觉涨红了脸。歇了一会,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见扮了官做贼的一节事,告诉了继之。继之叹了一口气,歇了一歇道:「这事也真难说,说来也话长。我本待不说,不过略略告诉你一点儿,你好知道世情险诈,往后交结个朋友,也好留一点神。你道那个人是扮了官做贼的么?他还是的的确确的一位候补县太爷呢,还是个老班子。不然,早就补了缺了,只为近来又开了个郑工捐,捐了大八成知县的人,到省多了,压了班。再是明年要开恩科,榜下即用的,不免也要添几个。所以他要望补缺,只好叫他再等几年的了。不然呢,差事总还可以求得一个,谁知他去年办镇江木厘,因为勒捐闹事,被木商联名来省告了一告,藩台很是怪他,马上撤了差,记大过三次,停委两年。所以他官不能做,就去做贼了。」我听了这话,不觉大惊道:「我听见说还把他送上岸来办呢,但不知怎么办他?」继之摇摇头叹道:「有甚么办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开行去了。所有偷来的赃物,在船上时已被各人分认了。他到了巡防局,那局里委员终是他的朋友,见了他也觉难办。他却装做了满肚子委屈,又带着点怒气,只说他的底下人一时贪小,不合偷了人家一根烟筒,叫人家看见了,赶到房舱里来讨去;船上买办又仗着洋人势力,硬来翻箱倒箧的搜了一遍,此时还不知有失落东西没有。那委员听见他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船,薄薄的责了他的底下人几下就算了。你们初出来处世的,结交个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还不止做贼呢,在外头做赌棍、做骗子、做拐子,无所不为,结交了好些江湖上的无赖,外面仗着官势,无法无天的事,不知干了多少的了。」
我听了继之一席话,暗暗想道:「据他说起来,这两个道台、一个知县的行径,官场中竟是男盗女娼的了,但继之现在也在仕路中,这句话我不便直说出来,只好心里暗暗好笑。虽然,内中未必尽是如此。你看继之,他见我穷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热诚,这不是古谊可风的么?并且他方才劝戒我一番话,就是自家父兄,也不过如此,真是令人可感。」一面想着,又谈了好些处世的话,他就有事出门去了。
过了一天,继之上衙门回来,一见了我的面,就气忿忿的说道:「奇怪,奇怪!」我看见他面色改常,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连一些头路也摸不着,呆了脸对着他。只见他又率然问道:「你来了多少天了?」我说道:「我到了十多天了。」继之道:「你到过令伯公馆几次了?」我说:「这个可不大记得了,大约总有七八次。」继之又道:「你住在甚么客栈,对公馆里的人说过么?」我说:「也说过的;并且住在第几号房,也交代明白。」继之道:「公馆里的人,始终对你怎么说?」我说:「始终都说出差去了,没有回来。」继之道:「没有别的话?」我说:「没有。」继之气的直挺挺的坐在交椅上。半天,又叹了好几口气说道:「你到的那几天,不错,是他差去了,但不过到六合县去会审一件案,前后三天就回来了。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台给他一个到通州勘荒的差使,当天奉了札子,当天就禀辞去了。你道奇怪不奇怪?」我听了此话,也不觉呆了,半天没有话说。继之又道:「不是我说句以疏间亲的话,令伯这种行径,不定是有意回避你的了。」
此时我也无言可答,只坐在那里出神!
继之又道:「虽是这么说,你也不必着急。我今天见了藩台,他说此地大关的差使,前任委员已经满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办,大约一两天就可以下札子。我那里左右要请朋友,你就可以拣一个合式的事情,代我办办。我们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呼你。至於你令伯的话,只好慢慢再说,好在他终久是要回来的,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我说道:「家伯到通州去的话,可是大哥打听来的,还是别人传说的呢?」继之道:「这是我在藩署号房打听来的,千真万真,断不是谣言。你且坐坐,我还要出去拜一个客呢。」说着,出门去了。
我想起继之的话,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亲,哪里有这等事!不如我再到伯父公馆里去打听打听,或者已经回来,也未可知。想罢了,出了门,一直到我伯父公馆里去。到门房里打听,那个底下人说是:「老爷还没有回来。前天有信来,说是公事难办得很,恐怕还有几天耽搁。」我有心问他说道:「老爷还是到六合去,还是到通州去的呢?」那底下人脸上红了一红,顿住了口,一会儿方才说道:「是到通州去的。」我说:「到底是几时动身的呢?」他说道:「就是少爷来的那天动身的。」我说:「一直没有回来过么?」他说:「没有。」我问了一番话,满腹狐疑的回到吴公馆里去。
继之已经回来了,见了我便问:「到那里去过?」我只得直说一遍。继之叹道:「你再去也无用。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暂的,你且安心住下,等过一两个月再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到这里来,寄过家信没有?」我说:「到了上海时,曾寄过一封;到了这里,却未曾寄过。」继之道:「这就是你的错了,怎么十多天工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那里盼望呢。」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因为要想见了家伯,取了钱庄上的利钱,一齐寄去,不料等到今日,仍旧等不着。」继之低头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写信,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寄回去。你信上也不必提明是借来的,也不必提到未见着令伯,只糊里糊涂的说先寄回五十两银子,随后再寄罢了;
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层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