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琴言显然是刘介送进来的,韩孺子心生不满,他可不希望一名太监干涉自己的生活,这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当傀儡的经历。
他已经准备好要将张琴言撵出去,可那一道目光让他犹豫不决。
跟从前一样,张琴言依然低着头,看向皇帝时只是匆匆一憋,目光里充满了紧张与矜持——她不会说话,只好用这种方式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是否可以留下?是否可以开始抚琴……
韩孺子心软了,任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心软,无论刘介如何自行其事,她都是无辜的,硬着头皮坐在皇帝的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生怕弄皱了一点被角,这时候将她撵出去,会让她羞愧难当……
张有才和泥鳅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张琴言一眼,最后同时瞧向皇帝。
韩孺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说:“空音曲是两个人合奏的?”
床上的张琴言点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张有才和泥鳅退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张有才稍显警惕,泥鳅却是兴致勃勃。
屋里的琴声比隔壁传来的琴声稍大一些,互相应答,好像主人在延请腼腆的客人,客人几次犹豫,终於接受了邀请。
琴声至此一变,之前还都比较平淡,韩孺子只是觉得心情舒畅,这时却有亲密之人久别重逢的愉悦与欢畅。
他很纳闷,明明还是那首空音曲,为何带来的感觉如此不同?
床上的女子又飞来一眼,韩孺子心中一动,那是一种比琴声更直接的邀请,邀请皇帝放下疑惑与思绪,专心接受琴声的指引。
韩孺子难以觉察地微点下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右肘支在扶手上,身体稍倾,手指托着鬓角,专心听曲。
一种思绪放下,更多思绪泛起,韩孺子几乎立刻想到了皇后崔小君,两人聚少离多,只在倦侯府里度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她养小鸡小鸭,他在京城东游西逛到处购买小玩意儿,可惜那时的他不解风情,只满足於清晨睁眼时的凝视、无意中发生的触碰、大胆而惶惑的亲吻……
等他明白男女之情还有更多含义时,却不得不频繁踏上征途,在金戈铁马中与皇后遥相思念。
空音曲不会让人产生遗憾,韩孺子知道自己早晚会回到京城,无需南征北战,与皇后长相厮守,回忆的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温馨,令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露出一丝微笑。
泥鳅也在微笑,或者说是在傻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吸引他的不是琴声,而是床上女子偶尔的顾盼。
张有才无动於衷,而且越来越警惕,在他看到,皇帝和泥鳅的举止都有点失礼,对皇帝他没办法,对泥鳅却不用客气,左右看了看,从桌上轻轻拿起一根象牙如意,从皇帝身后悄悄伸过去,迅速地在泥鳅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泥鳅一惊,扭头看向张有才,神情很是不满,但是接下来不再那么痴迷了,甚至打起了哈欠,一旦对张琴言不感兴趣,他就只是一名贪睡的少年。
韩孺子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回忆发生了变化,所见不再是皇后崔小君,莫名其妙地化成了许久未见的金垂朵,与温婉的皇后截然不同,金垂朵总是一副警惕与恼怒的样子,可是又显得楚楚可怜,她的坚强是伪装出来的,像是坚果的外壳,等着被敲开,显露里面甜美的果仁……
韩孺子一惊,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张琴言又看来一眼,这回与皇帝对视的时间稍长一些,目光中已没有最初的紧张与矜持,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鼓励,鼓励皇帝更大胆、更放松一些。
难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吗?韩孺子知道自己还不能,但是在某个范围之内,他的确不需接受任何束缚。
可韩孺子还是不能完全放松,皇后的形象时不时冒出来,用微笑无声地发出指责。
琴声越发婉转,像是两名相交多年的好友,用亲切的嘲笑劝说皇帝不必如此拘谨。
琴声差点就成功了,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砰砰的声响,不仅打乱了琴音,也让皇帝如梦初醒。
“去看看。”
泥鳅留下,张有才立刻去屋外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子停止抚琴,隔壁的琴声也消失了。
张有才很快回来,“是孟娥,不知怎么了,拚命拍打门户,说是要见……陛下。”
孟娥被“关”在同一个院里,因为皇帝的亲口要求,身上没有枷锁一类的刑具,在屋子里行动自由。
一想起孟娥,韩孺子完全清醒过来,“对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对张有才道:“将她送回房。”
“是,陛下。”
韩孺子一走出房间就碰到了中司监刘介,指着屋内,“刘公的主意?”
“老琴师说琴音远近不同,各有功效,所以我……”
韩孺子看向东厢房,那里聚着一群卫兵,“引路,朕要见孟娥。”
“陛下万万不可!”刘介挡在皇帝面前,将女侍卫留在皇帝同一个院子里,就已经不妥,好在卫兵众多,不怕她做出什么事,可皇帝一旦接近她,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朕在门外与她交谈,她不至於隔墙刺驾吧?”
刘介想了一会,勉强点头,引着皇帝,顺廊庑走到东厢的一间屋子门前。
里面的人还在拍打房门,韩孺子示意卫兵退后,刘介开口道:“孟姑娘,陛下来见你了。”
拍打声停止,孟娥的声音问道:“陛下向北疆派兵了?”
“朕要亲赴北疆,明天一早就出发。”韩孺子说。
孟娥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