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大人,您乃将军幕宾,深得将军赏识,这些事您应知悉。不用顾虑,告诉我。」
「这……夫人说得对,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断然道,却移开视线。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谢你们前来相告,我家大人和将军不和,既如此,我更当尽人妻之责了。弥兵卫,不可再提离开大人之言!」夫人严厉斥责了弥兵卫,转向宗矩,紧紧盯着他,只让他浑身发凉,心中七上八下。
「他们本是亲兄弟,定有办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开,便有失为妻之道。您说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极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话,我便想问您。我想让家父亲自去向将军大人陈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头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达之女,看似柔弱,实则如钢。「鄙人以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回旋余地,大御所也不会作出这等责罚。」
「这么说,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错,责任在家父?」
「夫人明鉴。」
「要是我亲去求将军夫人……」
「不妥。」宗矩摇首道,「将军夫人不会见您。夫人非要见她,事态反而恶化。」
「那么……」伊达夫人依旧不肯罢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经之态让人大觉不忍,「那我就去见天海上人,据云,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还从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将家康心中的苦闷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为一法。」
伊达夫人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开始舒缓下来,露出自信而坚强的微笑,「弥兵卫,你都听到了,我还不能急着离去。你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现在将军还未对上总介大人作出处罚。我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迎接大人归来。」
「可这……」弥兵卫说到这里,缄口不言。对於此事,柳生宗矩许还未察觉,但政宗已觉出事势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户便要改筑府邸,以便随时迎战。
「你明白了?回去告诉母亲,让她莫担忧,此事女儿自有主张。」
远藤弥兵卫一脸为难,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帮他说句话,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事实上,伊达政宗乃是在经过骏府的时候,方听说忠辉受罚。一听此罚,又听说忠辉不声不响离开骏府前往江户,政宗歪着嘴嘲道:「耍什么小聪明!这定是和将军商量好的。」但他并未因此事而生惧,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则有如自痴。
「大御所时日无多。」政宗经常毫无顾忌对近臣道,「他要是试图对我不轨,我怎会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烦,我也会拖过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轻率之人,对於有生之年无法解决的事,他不会妄动。」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动手,自己也会巧妙躲开,家康既明白於有生之年无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於将军秀忠,他算什么东西?
目下,政宗要对江户伊达府进行筑缮,就是为了应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时,他也为筑缮寻了一个借口,就是为了庆祝大坂一战的胜利,要在家中招待将军大人。
「将军会接受大人的邀请吗?」远藤弥具卫不无担心道。
独眼龙笑道:「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叫未雨绸缪。在对手努力寻找挑起争端的借口时,我们便改筑府邸。提出邀请,仅仅是打草惊蛇。我就是要打草惊蛇!」他还道:「我要招待将军,大坂之战业已结束,我是真心为天下太平而欣慰。将军若无应对我伊达政宗的胆识和勇气,自会惧我三分。他要是壮着胆子前来,我也并非无应对之法。」
但近臣并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们一到江户,便从土井利胜等人口中听说忠辉受罚,要伊达家领回五郎八姬等传闻。但政宗对这些并不在意,单是致力於筑缮府邸,邀请将军到府上一叙。
「远藤,不如就着夫人的意思,寻天海上人说说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远藤弥兵卫则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见柳生宗矩点头同意,又变得大为兴奋,「不用思量了,弥兵卫。上人现在骏府还是江户,你赶快去打听。只要知道了他在何处,我就……」
弥兵卫觉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实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说?」
「不,小人须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写封书函给母亲,就说我去央求上人,并非你让我这般做,是我自己——上总介忠辉正室夫人,为了夫君前去周旋,与你了无干系。」
「这,可是……」
「可是什么?」
弥兵卫语塞,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要是天海听说了此事,定会关注伊达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许,他还会进一步发现政宗的野心,反而会点醒将军。此事关乎伊达氏生死存亡,况且眼前还有柳生宗矩这个将军亲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说过,请夫人见谅,小的不敢答应。」
「哦?」伊达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还不够?」
「是。小的既已经答应了太夫人,况夫人也知太夫人笃诫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着嘴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是如此,就无必要了。在我出阁时,母亲曾告诉我,大人若要我改信佛教,也无妨。母亲并非如你想象的那种顽固之人。」
弥兵卫愈发不知所措。
此时,宗矩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插嘴道:「时候不早了,远藤,在下想在此用饭,不知夫人能否应允?」
弥兵卫吃了一惊,笑着点头道:「这样最好。既然到了饭时,就靖夫人为我们准备一下,我们二人在此……如此甚好。」他说着,便伏在地上,躲开了夫人令人窒息的逼问。
既然客人说肚子饿了,伊达夫人也只能暂时中断谈话。既是午饭,自然该在另室,二人亦当有些密事要谈。
伊达夫人吩咐下人把二人的饭菜送到一间房里。据说忠辉亦常在此处一边喝酒,一边把鱼钩从窗户投将出去钓鱼。窗台还放着一根赤青两色的鱼竿。
「听说上总介大人经常一边吃饭一边钓鱼,真是性急。」柳生宗矩环视了一眼房内,若无其事道。
「啊,大人可帮了在下大忙。」远藤弥兵卫一屁股坐下,刚说了一言,又忙闭嘴,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若是被柳生觉察出什么……种种不安和窗外鸥鸣,齐齐掠过弥兵卫心头。
「远藤,我并非特意要帮你。」
「这……可是大人那句话却确确帮了在下。夫人还有一名唤胜姬,从小就争强好胜,一旦想做什么,便非要做成不可。」
「让下人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远藤弥兵卫对侍女道。听到侍女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他表情严肃地转向了宗矩,「柳生大人,您还要劝夫人去天海上人处,让上人替上总介大人求情?」
「正是。」
「大人觉得,上人可改变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决定?」
宗矩拿起饭碗,道:「远藤,你认为应见死不救了?」
「见死不救?」
「是呀,这样下去,怕又会战事大起。你尚未闻到血腥之味?」
听到这话,弥兵卫面如白蜡,「在下……」
宗矩一边慢慢往碗中盛饭,一边道:「将军大人只是让我来看看伊达夫人。将军乃是因为刚刚从大坂回到江户的千姬小姐,才……」
「千姬小姐?」
「千姬小姐现今住进了江户城中新建的清水谷,但仍让人放心不下,她随时都可能自杀。」
「……」
「将军大人担心伊达夫人也会寻短见,才派我前来看看。妻子对夫君的情意不可小觑。特军大人让我来听听夫人怎么说,说不定夫人的话会给我们些启示。」宗矩淡淡说着,把饭碗递到弥兵卫跟前。弥兵卫却毫无胃口。
莫非柳生宗矩已看穿了我家主公的心思?想到这里,弥兵卫腿有些发颤。「柳生大人。」
「何事?」宗矩一边吃饭,一边轻松地扬起眉。
「刚才您说闻到了血腥之味?」
「正是。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决,战乱将会再起。若是如此,大御所苦思冥想出来的解决之方和将军大人的心思,都将付诸东流。」
「这和夫人去见天海上人有何干系?」
「远藤,你也看到了,夫人乃是一位严守妇道之人,她与此事怎无干系?」
「但,要是让她见到上人……」
「让夫人去见上人,才能让她明白,耍小伎俩只会带来血光之灾。」
远藤弥兵卫脸色苍自,陷入了沉思,他既怕被宗矩套去话,又不得不发话相问:「柳生大人,恕在下冒昧,大人也知我家主公正在改筑江户府邸,欲邀将军至府中一叙,大人认为将军能接受邀请否?」
「这……要是此事一出,谁知会怎样?」
「这……」
「你也知,此次上总介大人受到处分,原因在於伊达。」
「哦。」弥兵卫低声支吾着。柳生宗矩似从一开始便知悉一切,最好坦诚相待於他,但越往下说,弥兵卫越觉只能伪装下去。「大人乃是深知此中曲直,才觉得夫人应该见天海上人?」
「正是。想让伊达大人改变初衷,只有求助於天海上人。」
「改变我家主公心思?」
「目下,天下之柄尽操於德川,已如铁石,固若金汤,岂能由一两个豪杰改变?百年乱世业已结束,太平已然到来。只有上人能让伊达政宗顿悟此中道理。夫人正是凭着执着和真心,寻到了最好的解决之方。」
「那……这么说,这次离开上总介……」
「这当然是因为伊达大人。不仅这个,还有上总介大人的处分、江户府邸筑逵、邀请将军大人,都是政宗公所为。要是夫人知道了这些,她会怎样?还是应该着夫人的意思,方能保全伊达荣耀。」
弥兵卫听着听着,饭碗竟从手中滑落,哐当掉到地上:宗矩所言血腥之味,其实是讽刺……
弥兵卫拾起饭碗,黯然将撒在地上的饭粒弄到角落里。他狼狈不堪,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宗矩已知天晓地,自己还有何必要再三掩饰?「大人是说,应让夫人知道事情真相?」
「上总介大人受罚,都出於大御所对天下太平的渴望。夫人若能将这些话传与政宗公,方能改变政宗公的心思。」
「柳生大人!」弥兵卫使劲往前探身,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次要上总介大人和夫人分开,并非要征伐伊达家,而是……」
柳生宗矩缓缓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又是太平一日。」
「哦,这么说……」弥兵卫把菜碟推到一边,道,「将军已知我家主公筑缮府邸的真正意图?」
「不仅江户府邸,就连你们在领内所作一切准备,将军早已洞然於心。」
「这么说,我家主公已离不开江户了?」
宗矩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大御所为了防止战乱发生,已然决心永生不见上总介。」
「大人。我弥兵卫也是好汉一条,请您给在下说明白:大御所宁愿处罚儿子,也不愿和伊达大人大动干戈?」
「正是。」
「在下还是不明。他分明知道我家主公一向不知何为大慈大悲,目无神佛,随时都欲……为何还宁愿惩罚儿子,放过我家主公?这里面可还有内情?请大人明示。」
「无他,只因你不知大御所。大御所终在自责,总觉自己德行不足,才使得政宗公这等英豪目下还未收起叛心。」
「哦?」
「他以德川为姓,一生都在以德律己,正因如此,才一手缔造了当今太平。当年他和伊达联姻,亦是出於让两家永世太平相处的苦心。然而,此翁婿关系反而助长了伊达大人二心。大御所且忧且责,重责儿子,断绝姻亲,只望政宗公能改变心思。因此,即便将军大人要举兵讨伐,大御所必会断然喝止。普天之下,何人识得大御所苦心?」
康公竟然觉得伊达政宗未放弃叛心,只在於自己德行不够,还大为自责。弥兵卫定定盯着柳生宗矩,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世上竟有这样如神佛之人。
宗矩似看穿了弥兵卫的心思,道:「远藤,我给你讲讲兵法吧。设若有二人,并非势均力敌,一为高手,一为初学之人,各拿一把刀,砍向对方。」
「这样怎能比试?」
「此种情形比比皆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乃是初出茅庐,但新手却很难看出高手修为。」
「是。」
「因此,新手多以为,只要自己奋勇亡命,便能获胜。高手却是本无动手之心,只因人拚命挑衅,躲闪不过,只得杀将起来。你说,大坂两战不就是这等比试?」
「是。」
「唐人有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等凡俗之人,多是如此。大御所目下自责,正是因为灭了一个原本不当灭者。因此,大御所的心思,亦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见其万一。」
「大人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便是那高手,我家主公还似一介小儿?」
宗矩微微苦笑道:「我只是打这么一个比方。仙台公乃雄杰之士。但从大御所的心境来说,他们一个站于山端,一个居于山谷。」
弥兵卫不由默然:是啊,目下伊达欲与幕府抗衡,无异蚍蜉撼树。必须说服主公,只求平安无事,何苦自寻灾祸?
正在这时,尾上嬷嬷过来招呼,说伊达夫人急等着见二人。
「告诉夫人,我们立时便去。」远藤弥兵卫还没下定决心。嬷嬷去后,他叹了口气,咬咬牙,打开朝河的拉窗。外边下着雨,雨点落在水面上,波纹荡漾。
柳生宗矩眯起了眼,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