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2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462 字 1个月前

「这么说,所谓的霸道,就是为了取胜而欺骗别人。那么王道又如何?」

「父亲经常对孩儿讲,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肠和仁德之心治国。」

「好,你还都记着。我再问你,父亲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劳,是霸道还是王道?」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於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於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於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綳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於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於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冲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拚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拚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於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於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慾望……是,若无了慾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於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於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拚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慾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紮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於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於他们的野心和慾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於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於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於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抆了抆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

「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

「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看忠辉,他拍了拍手,板仓重昌进来。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亲!你退下!」

胜重进来时,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胜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胜重不语,只将额头低低抵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