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屍体的阿部正次抆抆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於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冲。关於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屍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於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於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於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於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於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覆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於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於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链。」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於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於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於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於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於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