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平息事端?」
「恕在下直言,只有将右大臣丰臣秀赖请出大坂城,否则,骚乱永无平息可能。可是,诸位大人却彷佛把这一点都给忘了,这实在令直次感到意外。」
听直次如此一说,满座微微有些震动。末席的柳生又右卫门舒了一口气。一定会有人在某个时候跳出来说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等待着这一时刻了——在座者中,心存这种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若移封秀赖,正在汇集的信徒及那些意图不轨的浪人,就失去了野心的根基,只好作鸟兽散了。孕育了他们野心的并非秀赖,而是大坂城!秀赖压根儿就无一丝野心。
「哦?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要直接与秀赖谈判,让他交出大坂城?若非有如此辩才之人,派去便无意义,对吗?」
「正是。」
「那么,我倒是要问一问,你觉得有这样的人吗?若有,代忠邻去也可。你觉得,谁适合做这个使者?」
这是直次万万未料到的难题,但他已无路可退,道:「上杉氏的直江山城,或是真田昌幸……」
话音未落,家康反诘道:「混账!昌幸早就死了。」
直次一愣,自己怎会说出这二人来?他刚想到这里,家康就以责怪的语气替他解释道:「你认为直江山城和真田昌幸是能够向家康挑战之人,对吧?」
「是。」
「连你都这般想,秀赖母子当然也会这么想。把这样的人派去,明言相告,若要动兵刀,大坂只有一败,故秀赖必会乖乖把城让出来。你是不是想让使者如此去谈判?」
「是。」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冒失?你不知,直江山城守便是关原合战时向我放箭的上杉家老。哼,准确说,便是他与石田治部合谋,挑起了那千古一战。」
「因此,若派他去……」
「住嘴!」家康再次斥责,「不与山城和昌幸等人商议,事情就无法解决,特军若给世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即使秀赖乖乖出了城,日后天下的事还怎生处理?一旦招致世人轻视,日后的天下便真要乱了。这样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明。」
直次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听家康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正如家康所言,他一直认为,现在战场上最强大的对手,不是直江山城率领的上杉的军队,就是真田昌幸父子手下的大军。由於心中一直这么想,他方一不留神说出口来。但即使家康不提醒,他也知,此次与德川内部的派系之争纠缠在一起的问题,绝非随随便便就可泄露给外样大名。
「在下惭愧。」
「明白就好。并且,我听说昌幸早就去世了。既如此,你这个提议也就无甚意义了。好,下面听听利胜的看法。」家康径直把视线移到土井利胜身上。
利胜缓缓施了一礼,「这绝非一件寻常事。若大久保相模守解决不了……就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无法弹压,各位这样一想,骚乱自会变成天下大乱。」
「这些用不着你重复,我在征求你的看法。」
「恕在下不才,利胜无任何看法。」
「没有看法?如此怎能辅佐将军?」
「无论大人怎么说,腹中无物却硬说有,那才是不忠。服从大人以及将军的决断,并为此效犬马之劳,才是一个愚臣的奉公之道。」
这个大炊头真是滑头!末席上的柳生又右卫门险些笑出声来。
家康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嘴。他很清楚,多数人都无意见,只有安藤直次这种争强好胜之人有异议,但於事无补。面对此意外事件,最好的解决之方便是快刀斩乱麻。目下能够明晰的,是对大久保忠邻的我行我素心有不满的,不只是本多父子,秀忠也颇为不快。大久保这老家伙还以为是从前,动不动就可斥责秀忠两句。看来秀忠无论如何要把弹压洋教徒的重担加在忠邻肩上,将他派往上方。
「启禀大人。」柳生又右卫门旁边的永井直胜道,「厨下来说,晚膳已备好了。」
「哦。」家康略显疲劳之态,「那么,就先歇息一下。」
「明白。让他们把晚膳送上来。」
安藤直次和柳生又右卫门起身离席,未几便让下人把晚膳端了上来。不过,在这间歇,谁都未说话。时已酉时过半,就连院子里都是漆黑一片了。
「大家好久未凑到一起吃顿饭了。」举筷的时候,家康道,可无人回话。众人都在认真琢磨派遣大久保忠邻去上方一事。
家康忽觉奇怪,一种感慨掠过心头:我现在还不能死!
「哈哈哈,这简直就跟在灵前守夜似的。好吧,吃完饭之后,让柳生又右卫门把送到他手里的京城、大坂的消息说说吧,权当消遣。」
宗矩一面恭敬地施礼,一面想,家康终於恢复了本性。事实上,初时他还在想,在这次议事时,自己恐怕得讲点什么,可一开始,家康就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让大家吓破了胆,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议事主题上;看到大家才思枯竭之后,再用新的消息来刺激众人。这便是在关原合战时,家康经常采用的启发众人才思的策略。照此看来,家康心里恐早就有了对策。
未几,饭已用完,侍童奉上茶,退了下去。
「差不多了,又右卫门,听说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又给你送来了消息。」家康一面剔着假牙,一面催促道。
「是。本阿弥先生似觉得,眼下的事态不宜再耽误……」为了避免给众人形势险恶的感觉,柳生又右卫门努力保持着平和的语调。
「此话怎讲?」家康应道,「他究竟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他原本就是个好操心的性急之人啊。」
「先生说,大坂城已经三次向加贺派出使者,不用说,目的就是为了邀请高山右近大夫,称是近日想修筑城池,才想请他去。」
「高山南坊怎么说?」本多正信立即问道。关於这些,正纯也知,他却装作不知情,一副漠不关心之态。
「右近大夫似立刻把此事禀报了加贺大人,便被利长公阻止了。可之后大坂又连连派去使者。据说右近大夫最近颇为心乱,他既欠加贺人情,又要对大坂城尽义理,立时陷入了两难境地。於是,光悦先生认为,最终决定一切的,必然还是信奉。」
「他的意思是说,南坊要离开加贺?」
「先生也特意赶赴加贺,与加贺大人及横山大人等会了面,他的推测是在此之后作出的,故甚是可信。」
其实家康早就听到这个报告了,可他却装出一副第一次听到的表情,频频点头,「那么,大坂那边邀请高山的主谋是谁?」
「这个还不甚清楚。」又右卫门故意含糊,「只是最近,一个令人意外的传言,似乎在大坂城扎了根。」
「什么样的传言?」
「传言说,大久保长安带进城内的联名状,是为殉教而做的血盟书。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为了防备这一天,才特意制了那联名状。」
「为了殉教?」秀忠探出身子。
「是。这个传言究竟是进城的神父杜撰的,还是由明石扫部、速水甲斐等捏造的,尚不可知。总之,不可掉以轻心。反正传言的意思是说,长安已经看出,幕府早晚会摧毁大坂,这已是不可动摇的策略。」又右卫门注意到重臣们都惊讶得面面相觑,越发放缓了语气,「长安原本并非丰臣家臣,但他亦非一个背叛天主的信徒。他从三浦按针来到大御所身边的时候起,就已料到旧教会有今日之危,遂忙与越前的秀康公商量,投奔了忠辉公。」
由於又右卫门语气虽是淡漠,但实涉及要害,满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僵在当地。
「散布传言的那人真是老谋深算。长安真这般想?但他本人已死,越前公亦仙去,一言以蔽之,死无对证。那人这样说,是想巧妙地发挥那份联名状的作用。结果,所有人都像中了邪。」
「那么,」家康催促道,「那个传言紮根之后又能怎样,又右卫门?」
「不用说,它会让世人陷入错觉,即大坂已被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大坂不得不反?」
「长安已故去了,大御所身边就成了三浦按针一人的天下。其证据是,英吉利、尼德兰的使节堂而皇之在全日本游历,甚至要在江户城拜领宅邸……只是这些,那还只算是旧教之危,而非大坂城之危。故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拿出那份联名状……大久保长安早就预料到此日,遂结了血盟。并且无意之中,以秀赖公为首的大坂重臣和近臣,也都一起签了名。长安的遗族都被处决了,这份联名状必会落入将军或大御所手中,如此一来,亦便有了诸公今日的会合,而这次会合也就给大坂制造了一个借口:一次商讨如何征伐大坂的军事议事。」
「有理。」家康不动声色道,「这传言的制造者真是老到,为了给日后的骚动打下基础,一定动了不少脑子。」
又右卫门只希望大家听了之后不会大惊失色。可遗憾的是,除了家康,未有一人脸色不变。只有本多正信,虽然有些吃惊,惊愕背后却透着一股森森的冷静。
「但是,你说这传言已经紮根,还有其他依据吗?」家康道。
「有。」又右卫门脸上刻意堆起微笑,「他们还向隐居於纪州九度山的真田昌幸处派赴了使者,是在同大野修理亮商量之后派出的,使者似是渡边内藏助。」
「昌幸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是。所以,使者也吃了一惊,於是慌忙返回禀报了情况。估计他们现正商量着要不要邀请昌幸之子。世传其子幸村的才能不过尔尔,但宗矩知,幸村的用兵之才,实不亚於其父……」
听到这里,酒井忠世的脸色变了,他打断又右卫门,「那么……那么……大坂那边已经开始备战了?」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焦急。
家康只轻轻责道:「这些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忠世大吃一惊。
家康若无其事轻声道:「我已经交待伊豆守了。伊豆守不会让他兄弟参加谋乱,他欠着德川的人情呢。」
听家康这般一说,忠世点头不已,一座人也都点头。关原合战时,信州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曾为加盟西军的父亲安房守昌幸和弟弟左卫门佐幸村乞命,得了家康的宽恕。
故,此次家康想通过伊豆守信之,劝说幸村休要轻举妄动。由於真田幸村之妻乃西军智将大谷吉继之女,其兄长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之妻,为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平八郎忠胜之女,大家都不便多言。
「还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的话,就重新议事了。」
前面是杂谈,接下来是议事,真是泾渭分明,众人顿时正襟危坐。
「那么,对与大久保长安和洋教徒有关联的人之处分,及派大久保相模守往上方的事,就这样定了。」
家康话音刚落,秀忠立刻道:「正如父亲大人所言,派相模守去上方的事就这般决定了。但究竟让相模守带着什么密旨去,必须慎重考虑。第一个问题便是,相模守是否要去大坂城?」秀忠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继续道:「必须先把这个定下来。」
家康使劲点点头,「那就请大家谈谈看法。既然派遣大久保到大坂去,就有要不要会见右大臣的问题。你怎想,正信?」
「在下以为,现在的时机还不适合与右大臣见面。与其与右大臣会面,不如与所司代板仓大人先谈一谈,先处置一下造成骚动的信徒。这才是重要的事。」
「处置信徒?」秀忠问道。
「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首先要将投奔前田氏、在能登获得近三万石封地的高山右近大夫,和同样客居前田氏的内藤(小西)飞騨守如安流放,方是关键。」
「嗯。」
「听说内藤如安的封地有四千石,再加上高山南坊的,共有近四万石,他们的开支已足够。若他们向世间发出纠集天下信徒的文书,说不定就会发展成昔日一向宗暴动那等大乱。故,在下以为,应该赶紧从此处下手。」正信冷静地说完,飞快看了秀忠一眼。
秀忠看了看父亲,但家康却无意开口。他再度闭上眼睛,把两手放在膝前的扶几上,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道:「佐渡守的意思,是赶紧处置高山和内藤二人?」
「正是。」
「那么雅乐头呢?」
「未有异议。」
「大炊头呢?」
土井利胜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应道:「在下以为,还是当直接去见秀赖公,先向他提出忠告,让他避免卷入骚动;然后,不动声色推进移封一事,才是上策。否则,一旦秀赖听到高山、内藤遭到处置,就会武断以为,江户决意要对大坂动手。准确说,因为他身边皆是奸人,故一旦处理不当,反倒会酿成大祸。」
「这倒也有些道理。那么,上野介,你说呢?」
秀忠知,当家康要说些什么时,必然会正对别人,但他现在依然闭目沉默,故秀忠只得催促正纯。
「在下赞成父亲的意思。」正纯严肃地说着,向前膝行了一步,「实际上,秀赖公只是大坂城的一个装饰,事实上是女主掌权……一旦贸然对他说出移封之事,恐会造成大乱。总之,大坂城内的一场骚乱已是在所难免,既已看透这点,就应当机立断。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想乱事,也腾不出手脚。不给他们套上枷锁,移封亦不会平稳进行。况且,既然已与上杉氏之直江山城守、九度山的真田左卫门佐也都打了招呼,那就应先将洋教暴乱的核心人物除去,再处置大坂,方能将骚乱控制到最小限度。」
秀忠又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但家康彷佛就要睡着了似的,静静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於是,秀忠又把视线转向在座众人,「上野介的意思也明白了。还有谁有话说?」
无人回话。看来,实无人对处理此事怀有自信。
「父亲大人。」秀忠不得不望着家康,「大家说得甚是有理,请父亲大人吩咐。」
「哦,一不小心竟打了个盹。」家康迷迷糊糊嘟囔道,「此事若不告诉秀赖一声,恐怕不妥。」
「这么说,父亲大人赞同大炊头的意思?」
「不,和利胜的意思还有些不同。我方才询问了神佛的意见。你听着,人皆是神佛之子。同为神佛之子的秀赖已二十一岁了,他早已成人。对於一个成人,我们就必须以待成人的方式待他;若去施怜悯,只能类似一个愚蠢母亲的愚蠢关爱。」
众人茫然若失,面面相觑。
「那么,先派大久保相模守往大坂吗?」秀忠深感意外,声音不禁高了起来。看来,他已与本多正信反覆商议过了。
「不,」家康轻轻摇了摇头,「让相模守去说,太缺乏诚意,嘿,还是由我去说吧。」
「父亲大人要亲自去?」
「并非我特意赶到大坂去。把忠邻派往上方的同时,还要把片桐市正叫到骏府来,然后把事情恳切地告诉市正。这样,我们的真心就会传达给秀赖了。」
「那么,相模守呢?」
「要他处置京坂信徒,然后由将军亲自处置高山、内藤之事。」秀忠终於放下心来,舒一口气。看来,父亲还是巧妙地妥协了,既采纳了土井利胜的意见,也给足了本多父子面子。
其实,家康的考虑不止如此。
「总之,不能让太平再度成为乱世。说实话,以忠邻的能力,实无法说服秀赖。既然明白这些,却还是要派他去,我一定会受到神佛的斥责,而且也对不住已故太阁大人。因此,我想向将军提出一个请求,不知能否允准我?」
秀忠大吃一惊,慌忙低头施礼,「父亲如此郑重,吩咐便是。」
「也无他。能否请你从河内或摄津当中挑出一块地方,再加封给秀赖一万石。」
「一万石?这已经……但是,究竟是为何?」
「实际上,当我刚隐居到骏府时,大坂那边曾为修复方广寺的事向我募过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拒绝了。当时,觉得大坂有已故太阁留下的甚多黄金,才拒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这么说,是要修大佛殿?」
「不错。我若把片桐叫到骏府来,空气就会益发紧张,因此,我就推说把前些日子的捐赠之事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想多少捐一点。这样一来,不但大坂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误解也可以化解了。」说到这里,家康再次仔细环视着大家,「你们听着,我并不想为此事搅得天下大乱,这是我的夙愿,因此,我对将军也始终是一心一意。我恳请各位不要忘记了这些。否则,当欲铲除骚乱的根基时,骚乱却越弄越大。骚乱一旦大起来,惨遭涂炭的就绝非大坂和江户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秀赖的事,就由我担下来。那么,究竟让忠邻如何做,我们再接着合计一下。」言罢,家康微微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