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不败之地
伊达政宗写与女婿松平忠辉的书函虚实间杂,看上去破绽百出,实则滴水不漏,令人大为佩服。他在函中,就家康身后恐会发生的内乱进行了极为详细的剖析:巨木倒下,必生波澜。若家康公后任少了平息波澜的能耐,便会导致祖业败覆。大久保长安之死,以及之后发生诸事,只是无可避免的小纠纷。忠辉还年轻,对一切必须泰然处之。此次造船,从牡鹿郡的月浦出海,其实亦是为日后准备。天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太平,万不可在内乱和外力的冲突下败亡。今方百废待举之时,对於有利和不利於国之繁荣诸事,要明确区分,以为盛世基石。有利於天下者,是南蛮之菲利普三世,还是红毛之詹姆斯一世?无人真正查访,故才命使节跨越重洋去欧罗巴一见,同时命索德罗与其他神父为日本开拓一条交易之路,以此试探忠心和实力。他写道:无实力者就不必再回日本,这也算为国清除尘垢。
书函之外,还有一份写与墨国总督和教派头领的书函抄本,可见政宗的复杂思虑。里边写道:日本和墨国通商,不会对吕宋的马尼拉不利。家康公只希望通商,毫无用兵意图。通商若是能给班国带去利益,旧教教派自会受到幕府厚待。唯结尾的几言,却令柳生又右卫门百思不得其解。
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最强大实力者,并得家康公信赖,此次派遣使节,断不会引起家康公和将军不快。故请为使节行便利为望。
这种「便利」非说政宗希望班国尽快派兵船,竟似成了请班国给政宗送来一个让家康信任、将军也乐意支持的下任皇帝——含义实在复杂难辨。
毫无疑问,松平忠辉将从岳父处得到这封信。若他以为「次任皇帝」指的便是自己,又会引起何样的后果?
伊达政宗暗自疏远大久保长安,乃是为了不让自己被误为是长安同谋。
如此谨慎的政宗,在信函里明确说此次派支仓常长去欧罗巴,绝不会引起大御所和将军的不快,其心意很是明白。
无二人的许可,那重达五百吨的巨船断不会造出来。索德罗自不必说,比斯将军无船,也无法离开日本。故政宗必是私下获得了家康和秀忠许可,把那些招人恨的神父和传教士赶出去,才能造巨船。但政宗命人破坏瑞严寺的石佛,又在本城大厅张榜宣扬洋教,还在城下建了两处小教堂,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无这般简单,又右卫门只能这样想,至少,政宗早就预料到,大久保长安死后定会发生些事情,他担心自己被看作一派魁首,才疏远长安,还拒绝在联名状上署名。其实,正如政宗担心的那样,长安一死便立即出事。
同时,还应看到,政宗的心思也已发生了莫大变化。长安身死和英吉利使节的到来,都使事态发生了急剧变化。日本国内的洋教徒想到了太阁时的镇压,开始骚乱,长安的那份联名状,则被流言说成「忠辉谋反」的证据,更是扩大了不安情绪。这样一来,作为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也将处於极为危险的境地,他亦顺势加速派索德罗和支仓出使欧罗巴。自五月以来,工匠们没日没夜、不分黑白地赶造巨船;而在巨船造好之前,便已定下九月十五出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会充分感到事情的紧迫性和政宗的急不可待。
难道他担心到时船不能顺利启航,才允许在大门前,甚至在本城大厅张贴通告。不只如此,此事应也已获得了忠辉的许可。毋庸置疑,「次任皇帝」这样奇妙的文字,是在暗示忠辉的存在,并以忠辉的名义拜托班国。若真是如此,伊达政宗不反大御所,但成反幕府将军的首领,几成事实。
伊达政宗看到内乱将起,即着手准备……他正按照自己一贯的缜密作风,为家康身后之事筹谋。将军秀忠欲与新教国英吉利和尼德兰联手,政宗便着手利用班国和罗马教皇。既然他能将手伸到欧罗巴,定也在国内暗中寻找可利用的势力。他的这些行为,在又右卫门眼中看来,确实乃「反秀忠」。然而稍微转变一下角度,又可以说均为「为秀忠着想之远虑」,政宗的筹谋和手段,着实可怕。
宗矩欲向家康禀报此事。家康已把「通商状」交与英吉利使节塞尔斯,稍微松了口气。他瘦了些,不过已处理好使节之事,心绪还算不错。
「又右卫门,英吉利说想在江户得到一处屋舍,正在四处找地方呢。他们留在日本期间,我会保护他们。」
又右卫门有些疑惑:家康公为何故意做可能惹旧教教徒反感之事?难道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其实,家康缔结的条约中,已破格给予英吉利特权:除了自由通商,还允许英吉利入住在江户,给他们治外法权。即英吉利人若有作奸犯科,其罪由英吉利判定。此前的南蛮人,哪能得到这等厚待?
「伊达领地的月浦传来消息,新造好的船将於本月十五出海。自然已得到大人批准了。」家康微笑着点头,「陆奥守欲把招人恨的家伙都帮我清理干净。」
「这么说,大人也知他欲交给班国国君书函的内容了?」
家康转了转眼珠,抬眼盯着又右卫门,「在船出海之前,我欲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
「是。也就几天了,还是不动声色好。又右卫门,听说大坂城的七手组去加贺办事,你可知此事?」
「哦?」
「听说是想修筑大坂城,去请高山右近大夫。」
「这……大人是从何处听说?」
「自是前田利长,利长可非知情不报之人。」
「唔。」又右卫门低应一声,忽然单膝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从大坂去的使者乃是速水甲斐守?」
家康淡然道:「听说秀赖的近臣最近去过纪州的九度山了。」
「秀赖近臣?」
「是,好像叫茨木弹正。当今能够和幕府领军匹敌的,似只有真田家的后生。」
「这……大人听谁说的?」
「真是令人不明呵。」
「这么说,真是要筑建大坂城?」
「是啊,高山右近和真田之子在筑城方面,可谓天下无匹。对了对了,陆奥守的书函是怎回事?」家康果然没忘记,只是为了缓解气氛,避开了片刻。
「其中有一言,颇令人费解。」
「哦?」
「是言说,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实力最强大者,大人您对此可有所知?」
「次任皇帝……」
「是。次任皇帝指的自然是下一代将军,陆奥守拥戴的,怕是上总介大人。」
「晤。」家康故作淡然地回答,然而他心中的波澜却无法掩饰。他忙拿过花镜,重新戴上,视线却变得模糊,表情也显得含糊起来。此情此景让又右卫门不忍正视。
「你认为,陆奥守因看到骚乱不可避免,才干脆采取主动,是吗?」
「是。他口头上命令索德罗、比斯将军,以及正使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紧急借用兵船……」
「又右卫门!」
「在。」
「我欲待那船离开月浦后,立刻去江户一趟。」
「在下愿意一同前往。」
「我和将军商量之后,打算亲自处理忠辉的事,弄清他究竟是否有轻视兄长之意。然后,怕还得请你往京城一趟。」
「是。」
「忠辉和秀赖当然还什么也不知,不过这才令人为难啊!他们不知,在此时反而是障碍。其实,本是知了也不会有所行动的人,却因不知而无法判断大势。」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
「唉!一切都是我太大意了!自己脚底下居然起了火。」说着,家康迅速摘下花镜,抆了抆眼角。
德川家康已非往日的德川家康了。他曾说过,「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此为天下之主者的首要修为。此言是他在关原合战时说的。当时,他在清洲城内轻度中风,却依然坚持上阵,神色自若,心如磐石。而现在,他竟在柳生又右卫门面前流泪,这令宗矩手足无措。兵家所言「不败之地」只是一种念想,在完全不知惧怕,或忘记了胜负之分时,才能到达那般境界。
「出兵必胜!」昔日的家康,心中始终有绝对的自信支撑,有立於不败之地的庄严之美。「为天下之主者,必须有坐於漏船,或是卧於火屋之心。」家康以前常这样说,他时时谨慎地作好一切准备。绝对的自信一直支撑着家康,正是这种由自信而生的庄严之美,使他打败了天下大名。然而,今日的家康是怎的了?
将军秀忠的兄弟上总介忠辉竟不满兄长,欲与伊达政宗联手大坂城丰臣秀赖,以示对抗。这当然令家康心绪大坏。
不只如此,伊达政宗还把自己的心思通告班国,欲借助洋人的势力,准备采取行动,推倒将军秀忠。家康难道从「不败之地」跌落下来了?若他的自信坍塌了,天下岂非要重回乱世?
父亲石舟斋若发现自己创的「无刀取秘技」被人所破,他的晚年将会变成何种光景?这样的想象时常在又右卫门心中掀起一阵冷风,而现在,在家康身上,彷佛出现了同样的萧瑟。
「又右卫门,」家康抆了抆花镜,又抆了抆眼角,终无力道,「我天真地以为,每日念佛诵经,早已到达净土,船已至彼岸了。」
「……」
「可是,可是,彼岸无那般近。我现在站在巨大的深渊之前,不知这点剩下的体力,够不够用……」
又右卫门无言以对。不败的信念,果然已随着肉体的衰老,慢慢从家康身上消失了。
「我先去江户见忠辉,是暗中去,然后,再决定是做恶鬼还是做菩萨。我的信奉究竟有多少效果,此次可以亲眼一看了。你也当作好准备,借给我力量啊……」
又右卫门真想说些合适的话安慰家康。有人在策划可怕的阴谋,纷争之暗云滚滚卷起,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简单。在关原合战时,还有解决办法,然而此次情况不同。此次无石田三成那般领头者,也无愿意为三成陪葬的大谷吉继和直江山城守。然事态之中孕言着的危险,却远甚於关原合战,并在迅速恶化。
大久保长安非恶人,也非领头之人。他死后财产被没收,儿子全被处死,相关人等悉数发配给各大名,事情在很短的时日内便料理干净。伊达政宗自也不能算是领头人,他不过是意识到大久保长安一事恐会在不知不觉间牵连了伊达氏,方小心翼翼地转守为攻而已。说到松平忠辉,他甚至不知长安的死在自己和秀忠之间造下了怎样的不快。大坂城的秀赖,究竟是否已知七手组或其他近侍去了加贺,或至九度山寻访真田幸村了?然而,据从大坂方面得到的消息,在保罗神父等人的煽动下,洋教徒纷纷乔装打扮,不断涌入城内,亦不断有入托明石扫部和织田有乐斋,以进入大坂,南坊高山右近很快也会离开加贺前往大坂。德川的旗本大将本未消除对丰臣氏的敌视,这样一来,必会更为紧张……
若只是大坂有事,倒也简单了;然而松平忠辉竟被卷了进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上总介大人怎会与将军对立?」然而伊达政宗等大名又悍然站在众人眼前。政宗从一开始就拉拢上总介,为了实现野心而大费苦心。女婿忠辉一旦被虔诚信天主教的女儿俘虏,政宗便露出了利牙。流言虽无稽,却具有扰乱世人心念之利。
想到这里,又右卫门真不忍再看家康。
「又右卫门啊,」过了片刻,家康又道,「你好似还未与我说出真心话呢。你可不只会带兵打仗。从何处下刀,你可看出点眉目了?」
宗矩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沉默无语。
倒也并非无话可说。此次事件为首者,不单只觊觎将军之位,进一步,乃是在思虑如何抓住太平时人心,其背后蕴藏着甚於夺取权力的野心。
「怎的了,又右卫门?是否采纳你的见解由我决断,你只是说一说,无妨。」
「大人!」又右卫门终於下定决心,抬起头,「若在下缄口,便是不诚。大人愿意听,在下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哈,无妨,讲吧。」
又右卫门向前挪了挪身子,直道:「此次骚乱的根源不在某人,而在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