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891 字 1个月前

第377章 命有反骨

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於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於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於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於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於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於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於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冲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於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说,对索德罗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国使节,故不得轻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罗捉来,让他吐出实言……你到现在还是不知?」

政宗语气凌厉地诘问,索德罗终於不再说话。他唇角剧烈地抽动着,也许他确实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罗被震住了,伊达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寻思道,索德罗之机敏天下无双,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可想出绝处逢生的计策。

「唉。」索德罗那浅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盯着政宗,低声道,「这么说,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党和本多父子的争斗中了?」

「正是。」政宗干脆地回答,「政宗对本多正纯手下的一个叫冈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马修理大夫也被没收了领地,由长安看押。事情对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长安走得那般近,谅你对本多父子亦无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浅,为何冲冲按兵不动?呵呵,与长安颇为熟稔的索德罗,和比斯齐心合力,帮他把本来要回国的船弄得触了礁,比斯回头便去测量别国的海岸,而这在欧罗巴难道可以堂而皇之?」

「这……」

「另,那条破损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见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比斯竟放出话来,说有必要时,班国国君会派大兵船帮助秀赖。」

「这……这些话,难道也已传入将军耳内?」

「哼!大坂城中,丰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罗脸一沉,把头别向一旁。他感到,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事情便不会那般容易平复。眼前姑且不论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为自己好生算计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冈本大八事件会让本多父子承受世间诸多误解,极为不利。无论如何,大八诈取的银子实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吗?世人种种疑惑,本多父子岂能摆平?所以,把你这个长安的亲信捉拿起来,要从你嘴里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让他得以测量海岸,让他见秀赖,都是长安的指使。有人这样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计行事啊。」

然而索德罗却非被这三言两语迷惑之人,「陆奥守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此事对将军来说确是大事一桩!不过,比起鄙人来,大久保长安和大人更亲近,还是贵东床的家老。若对长安道,此事亦曾和陆奥守大人及上总介大人商议过,会怎样?鄙人听大人的吩咐。」

索德罗只能紧紧咬住政宗不松口。政宗叫他来,心中自有胜算。他只有先冷静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寻找破绽。

索德罗又道:「贵国有句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索德罗本是一只可怜的穷途之鸟。实话说,比斯卡伊诺在大坂城说那番话时,鄙人也很为难——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将成为泡影啊。但那个被黄金蒙住了心灵的小丑不会明白,他就知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的确,此事若与测量海岸之事联系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辩。陆奥守大人,请您救救这只可怜的穷鸟!」

政宗动了动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开口,就严厉地表现出毫无转圜余地之意,已使索德罗瘫软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转危为安的自信。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政宗吐出一声叹息,「你先写一份恳求书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实目的都写下来。那厮表面上为班国使节,实则居心险恶,恶事做尽,还敢招摇撞骗,四处游走。你要郑重地恳求将军,尽早将其遣返。」

「晤。」

「另,你说因为他想参观大坂城,方与他同行,却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样一番厥词。让此人长期待在日本,恐会给全体传教士带来麻烦。他测量海岸虽说是为了寻找黄金岛,但是测绘图万一落到他国手中,将不利於日本,故才会拼了性命也要把图取回来,或者令其献与将军。最后,为了报答将军大恩,你欲再造大船,为交易尽绵薄之力。」

「奥守大人会交与将军?」

「暂无别的法子了,同时我也会进言。索德罗乃是对日本未来发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将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长安同等视之。」

「呃,和大久保长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长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尔与之往来,也不会真心将他们引为知己。说出了这个意思,穷鸟便能飞出来了。」言罢,政宗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从头思索整件事情的经过。那条触礁的船其实并未破损到不能修理的地步,这个事实已传到将军秀忠耳中了。这让政宗心中无比焦躁。比斯强迫索德罗,索德罗亦担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应与之联手。

秀忠却是甚为清楚,「索德罗奸诈,不可小觑。他嘴上说为了扩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国,连英吉利和罗马都会利用,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离开日本。」

政宗听将军这么一说,感到背上嗖地凉了。确实如此,索德罗便是想继续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众。

「听说那条船还未坏到无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为了去大坂城拜访秀赖。陆奥大人也留心着些吧。」秀忠这样提醒政宗,说明他已经知道伊达和索德罗的关系。也许在秀忠看来,索德罗出入松平府上,是为忠辉夫人传说教义之故;但和大久保长安亲厚,还经常见政宗,事情便有些复杂了。政宗当时只好回答:「以传教的名义把索德罗叫到舍下,让在下试探试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罗相会,将军亦早就知道。

「索德罗先生,恳求书的事就这样办吧。另外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实回答。」

「当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将军为何会知船并未破损得很严重?你估计是谁说给他的?」

索德罗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时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条船时看到……」

「船虽然看上去破损不堪,但开到堺港时还未沉呢。」索德罗方才回话时口气虽然轻松,脸上却笼上了一层微妙的阴云。

「你处理事情思虑周到,未让船立刻沉设,定有什么理由,说吧。」政宗觉得,他肯定会说些实情。

索德罗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实……」他看了看周围,道,「有些事,使鄙人实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问道。

「是。有人私底下对鄙人说,把船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能派上用场。他请求鄙人。」

「噢,谁?」

「这……能不说此人吗?」

「你自便!不过,你要是连我都不说,我能帮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罗很为难地绞着手,「鄙人就说了吧!他和大人东床上总介有些关系。」

「这么说,是大久保长安?」

「是。鄙人对石见守说了被比斯卡伊诺将军胁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认为石见守有何目的?」

「他说,是为了上总介大人走向世间海域。」

「世间海域?」

「将军现在万事都听大御所吩咐。但大御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时,上总介大人……」

政宗听不下去了。照这样下去,等家康一去,将军兄弟必陷入纠纷。

「哦。不过,为何你接受如此重托,从大坂回来之后,却又把船烧了?」

「在大坂城,比斯卡伊诺说了一堆大话。索德罗绝无挑起大坂江户之争,让将军兄弟相残的心思。但将军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给石见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辩。」

政宗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这似是索德罗的心里话。即使他希望掌握教会大权,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战乱。

「这么说,你在大坂城里感觉到,江户和大坂会再起纷争?」

「正是。」索德罗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现了鼓动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机……鄙人当时就这般认为,故赶紧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视线转向院中,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头涌上一阵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来,眼下似谁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罗的本事,大久保长安也有让他须多加留心的一面。长安和身后的大久保忠邻只是随随便便烧了把火,就在有马晴信和冈本大八之事上起了关键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动了大坂,天下必再起烽烟。

更值得警惕的是,连索德罗都能想到,家康身后,将军和忠辉兄弟起纷争,几是势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弥光悦的思虑完全不同,他不会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对别人的蠢蠢欲动饶有兴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亦能毫发无损,游刃有余。其实,索德罗吐出实话之后,政宗很是失望:这小小荆枣上面虽然布满了刺,也不过尔尔,若真想维系太平,应该勇敢地去挑战更大的风浪。

酒菜摆上来后,政宗道:「来来,天气凉,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红色的大酒杯递给索德罗,自己试了试毒,心头又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日后的世间将以和为贵,还需要这般试毒吗?太平这东西究竟有益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