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联名状
德川家康到达江户后,伊达政宗几乎每日都登门拜访,二人常单独闲谈。而且,不论是去纵鹰田猎,还是去小石川传通院的工地,二人也经常偕行,甚是亲密。
将军秀忠内心不知有何想法。政宗并不认为秀忠对他已全无戒心。故他每次出现在秀忠面前,都只说些生意话题,因交易乃是家康的富国之策,只要谈这个,就说明他是家康的拥趸。
「唐·罗德里格终还是乘坐日本造的船渡过了大洋。」一日,他问候过家康后,特意到了秀忠处,「我们造的船能够渡过太平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秀忠不明他是何意。
「这说明,日本国的工匠已能造出可在大洋航行的巨船了。也许诸大名会因此竟相造船,大开生意之门。」
政宗甚是清楚,秀忠对他的话会产生怎样的不安,又将采取何种举措。政宗还说,自己和家康谈了些心里话。
「不论罗德里格还是索德罗,也不管他们可信与否,他们的见闻都已过时了,并不足深信。因此,在下希望集结能造帆船的工匠,在陆前的月浦再造一艘大船,派可靠的自己人乘船直接去欧罗巴。大御所对此亦甚认可,还请将军也多多关照。」政宗保证,若把能造帆船的工匠集中起来,自能防止其他大名任意造船,以免引起混乱。
问候完毕,政宗回到家中,在房里点土了一撮岛津氏赠送的萨摩烟丝。此时,大久保长安来访。
长安仍一边与下人打趣一边走进来,一见政宗便道:「陆奥守大人,在下给您带来一个有趣的消息。」说罢,他从紫色小方绸巾中恭恭敬敬取出一份文书,「大坂城内有偌多志同道合之人。请大人过目!」
政宗默默把烟管递给侍女,不快地将文书推还长安。「石见守,你很能干,但有些过头了。」
他日光古怪,言辞异常尖锐,「联名状本为甚是重要的誓约,大家都要赌上身家性命。但你不是。」
「那……那大人对长安是怎么看的?」长安有些受挫,面露不快。
「你的联名状不过儿戏!如今可不似乱世,各凭实力夺天下。齐心合力,到海外去,这个主意倒不坏。」
「若是坏事,长安也不会如此热心。这也是对大御所一片忠心。」
「只是为了大御所,就不会有什么联名状了。联名状自古以来便是阴谋祸乱的开端。即使你无那种想法,眼见大久保石见守拿着联名状四处走动,别人必会立时想到谋反。」
「谋反?」大久保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哼。我从未想过联名状,我打心眼里就不信那玩意儿。」
「唔……」长安的表情益发严肃,把文书收回怀中。
「罢了。不叫联名状,改为同道书之类……盖上印章封存起来吧。」政宗说完,拍手叫来一个侍女,「给石见守奉茶,准备晚饭。」
政宗依然将忠言和亲密明确区分开来。大久保长安微笑着,把烟丝盘拉近了些,视线转向政宗背后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狩野元信的画,画面上,一只鹰踞在古木枝头,目光炯炯。
「陆奥守大人。」
「何事?」
「长安出言不恭:您的人品也不过尔尔!」
「哼!我天性老实厚道,行事从不只为一己私利。」
「长安能读憧陆奥守大人心事。大人必对有多少大名在这联名状上按过血印,颇为好奇。」
「那倒是。我感兴趣的是,现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明白时势的仁人。」
「但大人今日突然这般说……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在下不无担心。」长安轻轻拍了拍胸,「刚才这个文书……乃是立志环游世间的同道中人的盟约。索德罗给过我一些绿宝石,我打算造些镶嵌绿宝石的螺钿盒子收藏此状。但长安并不仅仅满足於此。」
「不错,绿宝石的小盒子,想法很好!」政宗又欲封住长安的嘴,「我把我手里的红宝石也给你吧,必能做出更珍贵的盒子来。」
「陆奥守大人!」
「还有其他好的想法?」
「在下不知有『林中无鹫,鸢竟称王』这等事。」长安向前挪了一步,敲了敲烟嘴,「长安站在陆奥守大人您这巨鹫的背后,只是小小的伯劳鸟。」
「呃?」
「大人突然那般戒备,不,也许从一开始大人就那样想……唉,长安感到甚是失望啊!」
「石见守。」
「定是事出有因,在下这般说,或许有些冒失。」
「唔……」政宗沉吟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并非……并非毫无端倪。」
「到底发生了何事?请明示!」
「但是……说亦无用。依你的聪明,怎能不知?」
此时侍女开始端饭菜上来,二人的话中断。一个侍女给政宗和长安斟满茶,政宗对她道:「把椿夫人叫来。石见守好久不来了。椿夫人来了,你们就退下吧。」
椿夫人正是索德罗献上的西洋女子。据说伊达政宗还未教那女人说日语,以他的性子,必然担心人泄露机密。长安暗想,今日叫那女人来,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侍女带来椿夫人后,便自行退下。大久保长安冷哼几声,「椿夫人穿上和服,还真是好看啊!」他本来想说,她还真像传说中的金毛九尾狐,不过忍了一忍,终未说出口。其实,裹在华丽服饰中的西洋女人奇妙的妖艳,大大刺激了他。
「这女人不懂我们的话,我们随便说。」政宗对从头到脚一身和式打扮的椿夫人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杯子端给长安。
长安恭恭敬敬接过杯子,心中仍在暗想:绝不能就此撤回。一股斗志从丹田升起,他愈是精神,「陆奥守大人,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石见守,大御所可对你说了什么?」
「尚未。」
「呵呵,那便是我胡乱猜测。」
「莫非有何不妥?」
「大御所曾问我,可曾见过长安往来於矿山的队伍?」
「在下的队伍?」
「是。我答道:虽未亲眼见过,但听过一些传言。」
「呃……大御所大人说了些什么?」
「大人轻描淡写,小声道,长安喜欢炫耀,真是麻烦。」
「麻烦?」
「石见守,你对大御所说,从越后到佐渡的金山产量均有所减少。」
「其实便是关於大鹫。」长安突然另有所想,指着政宗背后的画,道,「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很快就要兼有越后的高田,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大名。」
「唔。」
「正如大人所知,那地方自从上杉氏移封后,土地枯竭,天灾不断,表面看来,其俸禄仅次於丰臣氏,然而除了修城之外,开销多,负担重……」
政宗抬手阻止他继续下去,「土地贫瘠,就想把山养肥?这个计划不好。」
「不好?」
「上总乃是我女婿。我希望他能造出雄伟的城池,足以控制北方,这不就是你刚才所言的大鹫?身为大鹫,却行些小器事,说起来有损声誉啊。」
「唔。」长安突然把杯子放下,静默下来。
「说了这么多,只怕适得其反。」
「在下不欲改变初衷。从越后到佐渡的矿山逐渐远离矿脉,到那时,大人的谨慎才最是重要。天施恶手,方显大能……此乃在下浅见。」大久保长安吃准了政宗的心思。政宗对长安始终心怀戒备。因为家康说过,长安的队伍过於奢侈,故政宗一直怀疑他牟私。
在长安看来,这样想真是荒谬——家康警惕的乃是伊达政宗,而我大久保长安乃是家康心腹。家康让忠辉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不就是对政宗怀有戒心?家康甚是清楚,政宗最宠的便是正室所出的长女五郎八姬,将此女嫁与忠辉,相当於从伊达政宗家获得了人质,这人质和被留在大坂城当人质的千姬具有同样的价值。出於这个原因,非得在忠辉身边安插一个智谋足可匹敌政宗、能看破政宗一切企图的人,才能安心。而被选中做家老的,正是我大久保长安。在此期间,我长安却逐渐被政宗迷惑,然而这也是因为政宗器重自己。但此际,政宗居然对我心生怀疑!
「陆奥守大人,您也知上总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非凡大名了吧?」
「是啊,大御所和将军都表示过此意。」
「那么,请大人略微收敛些吧。」
「石见守,话不能这么说。在高田建造坚固的城池,既是为了牵制北方的伊达和上杉,也是对北陆有所忌惮。」
「哈哈,为了威慑岳父,让女婿……」
「正是。城池筑好之时,定会把政宗给圈起来,哪里谈得上对我毫不怀疑?其实便是对我大有猜忌!」
长安依然微笑着。的确如此,对於已有怀疑的人,家康必会先委以重任,迷惑之,瞧得机会,一击必中。「陆奥守大人,即使您不说这些,也早就和我家主君结缘了。」
「所以,我才必须不辜负大御所大人。」
「长安也想和大人更亲近些。」长安言有讥讽,政宗却立刻应承下来:「石见守,好!我和你近日有些疏远了,我们怎么也得照顾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