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792 字 1个月前

第324章 江户抱负

庆长六年三月二十七,丰臣秀赖封权大纳言。次日,秀忠亦封权大纳言。四月初十,德川秀忠踏上了回江户的归途。当日从江户来大坂时,他带着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沿中山道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如今回江户,却是另一番情形。

此前,德川家康让天野康景留守大坂城西苑,自己於三月二十三搬进了伏见城。次日,秀忠紧随其后到了伏见。在那里,家康第一次向儿子吐露了真心。

「从今日起,你就是江户大纳言了。大纳言大人,你来看看这个。」家康指着书中的一页,对秀忠道,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秀忠心中纳闷:莫非近来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父亲生气了?他拿起书,道:「是《太平记》。」

家康不置可否,继续道:「把翻开的那一页,大声念一遍!」

「大声?」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略这篇文章的深意。」

秀忠偷偷看了家康一眼,读了起来:「……臣每日於和光诵经念佛,祷告上天。自因逆缘困於佛门以来,去日已久矣。唯愿在此万里征程之末,佛眼大开,赐臣消灭朝敌之力……若有生之年不能遂愿,但祈百年之后,子孙当中有起大军者,得雪祖宗之耻。二者之中若得达成一件,臣家子孙万代愿化为本社檀度,保神明光辉。」读毕,秀忠抬首看着父亲。

「你可知这是何人的祈文?」

「此乃新团左中将义贞,因去北国参拜本宫而遭围困之时,对着日吉的大宫神的祷告。」

但家康似并不满意这个答覆。他紧紧盯着秀忠,良久,方道:「身为大纳言,仅有这些体会?」

「那……这是……」

「这是我们的先祖新田左中将的祷告,不错,但同时也是为父的祷告!你体会到了吗?」

秀忠不知所措。自家乃是新田源氏后裔,这个他曾听说过。可家康要说的似不仅仅是这些……秀忠忍受着父亲锐利的目光,缄口无语。他清楚地知道,父亲绝非几句轻薄之辞便可轻易搪塞之人。

半晌,家康叹道:「为父移居伏见,与此不无关系。当然,与少君和阿千的婚约也有关。还有,我想将阿千的妹妹许配给前田家。」

秀忠屏住呼吸,摆正姿势,不敢轻言。他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连婴儿的婚事都已在考虑,难道是怕什么?

「我会尽全力赌上一把!」家康语气斩钉截铁,「赌上身家性命。我自己这条命自不必说,还有你,其他孩子,孙子,孙子的孙子……」

「都是为了缔造太平盛世?」

「正是。我们的远祖左中将去越前参拜本宫时的决心——即使有生之年不能如愿,子孙之中也必有起兵者,雪祖上之耻。为父便是这雪祖上之耻的子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家康不可动摇的决心,其语气和气魄丝毫不容秀忠违背。

「这是我在大坂城西苑静观天下大势之后,得出的决断。所谓太平盛世常是无根之草,每当风暴来临,就会随风飘摇。」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如何在这风暴中稳住根基?遗憾的是,左中将壮志未酬身先死,尔后的足利幕府尚未坐稳江山,便因内讧起了应仁之乱,从此进入惨不忍睹的乱世。大纳言啊,乱世的风暴吞噬了你曾祖和祖父,他们故去时都只有二十四五岁啊。为父历尽艰辛,方活到现在。」

秀忠恐已十数年未听到父亲用这种沉痛的语气说话了。此时,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双颊清晰地露出血色。

「为父前半生有过几次奇遇:大败之后仍能生还;被置於死地,却柳暗花明寻得活路……这些都是天意,是为了让为父担负起重任。」

秀忠生硬地点着头,仍然不知父亲想要说什么。若说是因自己即将赴江户,须训诫一番,父亲这激扬的情绪也不同於平日。父亲到底是出於什么心思,才会说起这般言语?

正当秀忠纳闷不解时,家康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大纳言,我不做公卿。我欲请封征夷大将军,秉赖朝公遗志,以武家身份治理天下,构筑太平盛世的根基。」

这是秀忠第一次听到家康吐露心声。父亲必是最近才下的决断。在此之前,父亲受已故太阁所托,一直以丰臣氏为重。现今看来,不能不说父亲的想法发生了巨大变化。

丰臣秀吉生於平民之家,其血统和源平两氏均无干系,因此他便在官位上大做文章,请封关白,步入公卿之列,凭借实力统领天下。但今日,家康却对儿子宣示了自己的心志:作为源氏后裔,要通过创建幕府的方式继承远祖遗志。因此,今日家康情绪才如此激扬。多经历练的秀忠已经具备了窥探父亲内心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还得用武力方能治理。这与源赖朝公在鎌仓创建幕府时的情形并无两样。赖朝公在鎌仓创建幕府的根本原因,在於当时的「院政」当时在位的天皇和退位的天皇之间的斗争此起彼伏,各自操纵武士,乱事不断。昨日领了朝廷的命令而起兵者,今天便可能变成朝廷大敌;今天的逆贼,明日亦可能重掌大权。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公卿通过牺牲他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单纯的武士被他们操纵於股掌之中,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又听命於那个,终日左摇右摆,使得世间的混乱无休无止。争斗之中,祖父和父亲都死於非命,赖朝公终萌生大志,一心平乱。他在深思熟虑之后,找到了一条解决之方,那就是将公卿与武士分离。於是,赖朝公成了武士的统帅。而在彼时,武者势大,权柄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里。

方今天下和当时的院政时期并无两样,牛耳为武将所执。但这些武将,同样是今日与这家联姻,明日与那家结盟,你争我斗,烽燧百年,关原一战便是这些风波中最大的一次巨浪。若家康不能挺立,立时便天下大乱。家康定是看到了古今之势,才下了决断。

想到这里,秀忠心头一惊:莫非父亲要在江户创建幕府,才爽快地离开大坂城,移居伏见?在江户开府的准备就绪之前,先暂居伏见,待被册封为征夷大将军之后,再撤回江户不冲。从此对天下武将严格监视,不给他们任何轻举妄动的机会。自此,太平盛世便不再是无根之草。

想及此,秀忠忙道:「父亲大人,孩儿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秀忠,语气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说说,我为何不愿做公卿?」家康的语气好像在审问。秀忠寻思,若自己的回答稍有疏忽,说不定便会从此被父亲抛弃。家康说要赌上一切,在秀忠听来,是暗示连儿子也或许将作为赌注。

「孩儿冒昧。孩儿以为,若作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为,故,父亲才下定了决心。」

家康微微点头道:「大纳言似明白了些。」

「孩儿愚笨,仍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但孩儿以为,要让世人明白日本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须与昨日划清界线。或许父亲正是出於这方面的考虑。」秀忠边说边想,不知这个回答是否能让父亲满意。这绝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对他来说,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这才露出微笑,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今日和明日划一条界线,说起来容易,个中细节却很是复杂。明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心中是否有数?」

「这……」秀忠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着战事,试图通过战争巩固地位。但明日将不再通过兵刀来建功立业。孩儿以为,只有让他们将此事铭刻於心,才是这个界线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问道:「要实现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么?」

「正如鎌仓幕府初创之时一样,确保自家拥有最强大的实力,让众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飞蛾赴火。这便是根本。」

「大纳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将军要以绝对优势统领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时,天下才会太平。这并非为父突发奇想,也非自以为是。只因为父生来愚笨,才从古今成败的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而非自己冥思苦想。从历史成败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几分相近,但还有一个问题。」

「孩儿愿听父亲教诲。」

「现在,我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轻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还是僚友,但今日却到需改变此种关系的时候了。」不知从何时起,家康的语气已变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抆了抆额头的汗珠。父亲从不在人前卑躬屈膝,众人聚在一处谈论武家故事时,他亦总是以己为荣。父亲幼时做人质之事姑且不论,他对武田信玄从不屈服,与织田信长则始终相互提携,而对秀吉,则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对众人称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家康当即极力反驳,使得在座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说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这可有差了。当年小牧之战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风呢。若是别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这天下第一武将,嘿嘿……」秀吉闻听此言,悻悻地离席而去。这在后来,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纳言,我离开大坂,正是出於这种考虑。仍留在大坂,便无法让众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别。不将事实告诉众人,便是不诚。」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因此,为父先移居伏见,待被封为将军后,便马上回到江户,着手政务。这样,便能让世人都知:世道变了。先前大坂为天下瞩目,日后,便是江户了。从此不再需要通过打仗建功立业,而要致力於让苍生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只有改变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缔造太平盛世。这些想法当然并非为父所创,而是世间学问人和高僧们的共同心声。」

秀忠敬服,心想,真当重新认识父亲。寻常人往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属下之思,也常会随意取用,视若己出。然而父亲不然,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却说乃是从有识之士处得到的启发。

「你好像已经领悟了我的决心。江户便是明日的鎌仓。你将肩负起第二代将军的重任。你要把这些牢记在心,回江户去吧。」之后,家康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培养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这一代,他与大名之间是僚友关系,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门便当是世袭的将军。

作为僚友去统领大名,与作为世袭将军统领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个时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养亲近的贤臣。故,不仅要培养后人,还要为后人培养贤良,并将良臣之后也细心调教,以便将来能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咛中,离开了伏见。

父亲和儿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秀忠从未主动和父亲对立,但他确曾有过生疑的时候,也曾有过试图汲取父亲智慧的时候。如世间盛传,家康的确是一个勇猛刚直之人,对於骨肉至亲,他也时常缺少温情。秀忠偶尔会冒出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时,秀忠对父亲的俭朴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上的俭朴,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有时,他会因为父亲的内闱诸事感到不快。在父亲众多的侧室当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过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户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喟:没有一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执着和坚定!

五十九岁的家康在关原合战的战场上举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指挥全军时,秀忠有些哭笑不得。从十九岁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当成战场上的福星,认为只要举着那杆大旗,便必定能马到成功。难道父亲这等人物也会如此迷信?然而,这只能说明秀忠还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愿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细想来,那是天下苍生的愿望,是对太平的渴望。将百年战乱中苦痛挣扎的百姓之愿视为己任,愿为此志赌上一切,天下几人能够?这样重新审视父亲时,秀忠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生活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对信长公和已故太阁的过分忍耐,迎娶带着儿女的孀妇做侧室,还将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的黄金大方与人……这一切,全都可归结为「欣求净土」之愿。

身为内大臣,却置身边近侍不用,经常亲自清点年赋。有些近臣难以理解这种行为,认为他身上还遗留着三河小藩之主的习性。然而这种种猜测何以解得父亲真心?此乃父亲为百姓於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劳而感动。父亲坦诚如冰,纯粹似水,让世人一览无余。他时刻激励自己,始终抱着一丝不苟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在江户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归途中,真正重新认识了父亲。

二十六岁的权大纳言秀忠回到江户,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骑马到了城门口,驻足远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绵的神田山呈现眼前。

此城若是作为将军居所,未免过於狭小。将来天下大名都会在此筑府,林林总总的商家店铺,势必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张。那时,江户的繁荣与今日将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坂一样,隅田河里的泥沙在此沉积,星星点点形成沙滩。若是将这一个一个沙滩连接起来,定会变成一块颇为广袤的土地。铲平神田山,再用神田山的土将沙滩与沙滩之间的沟渠填满。在秀忠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壮观气派的大坂。谁说大坂城一开始就那样气派?当年的大坂,不过是石山御堂前的一个小小门前町,已故太阁却毅然决然在那里筑城。

当然,若将大坂据为已有,自然省了不少麻烦,却无法面貌一新,况且世人必会说德川盗取了太阁遗产。为了尽量靠近京城,信长公在安土筑城,秀吉公则进驻大坂。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要撤到武藏一带。决心一旦下定,建造一个新的城池,便成了此后的重大事件。二十六岁的大纳言先父亲一步,看到了这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有山川,有大海……」秀忠自言自语说着,表情凝重地下了马,走进城门。此门本允许骑马进入,但秀忠却不骑马直进。不久的将来,此门将不再允许人骑马而人。

进城以后,留守的武田信吉、松平康元、板仓胜重三人出迎,祝贺秀忠归来。

信吉虽以武田为姓,却是秀忠和忠吉之弟,家康五子。松平康元乃家康同母异父兄弟。他们兴致勃勃汇报秀忠不在江户期间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对於上杉及其同伙未能作乱一事,他们打心里感到高兴。上杉景胜已经向结城秀康送来降书。秀忠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康身边,对此事反而要比他们清楚得多。

秀忠一本正经听完他们的报告,酉时四刻以后,才回到家中。阿江与夫人自不必说,千姬、子姬、胜姬和初姬都翘首企盼着父亲归来。此时,家光和后来入宫成了东福门院的和子都还未降世。因阿江与夫人坚持亲自抚养孩儿,这四个孩子使得内庭甚是热闹。

「恭迎父亲大人平安归来。」两个大些的女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向秀忠请安。两个小的则由各自的乳母抱着,由乳母代问安。

只要看到这四个孩子,阿江与便总是面露羞色,道:「老天怎么净赐给我们女儿啊!」对於秀忠,这句话含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这绝非是向秀忠表明,妾身总是生女儿,您去纳一房侧室吧,而是在告诉秀忠:我还未生嫡子,您以后要更加宠我爱我才是。

阿江与夫人也是颇有见识,这话自有它的深意。她曾经认真想过,大坂的秀赖乃姐姐亲生。因此,江户的嗣子若非正妻嫡子,便会被姐姐和秀赖耻笑。「妾身绝非反对您纳妾,只是担心嗣子庶出,将有损我家威严。」她经常对秀忠这般道。就连几个乳母,她都尤为留神。但秀忠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过分的嫉妒心,只是觉得,她不过想和争强好胜的姐姐比个高低。

家康的侧室中,有人说秀忠太可怜,也有人说秀忠宅中净是些丑陋的侍女,却皆不敢让秀忠听到这些。即便有人想当作玩笑话说给秀忠,但一来到秀忠面前,她们就再也不敢开口。秀忠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面孔,足以阻住别人的笑谈。

晚饭开始前,秀忠喝了一口夫人端上来的茶。浓妆艳抹的阿江与忘情地看着秀忠,她知道,秀忠不是随便在外拈花惹草之人。

乳母抱着两个小女儿先退下了。千姬和子姬坐在母亲身旁,千姬睁着一双聪慧伶俐的眼睛看着秀忠,道:「父亲大人身子可好?」

「噢。好好,越来越精神了。哦,父亲又有了一个弟弟。」

阿江与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对於五郎太丸的出生,她和秀忠的反应截然相反,这也是理所当然。她还没能生得男丁,公公却又得了一个儿子,万一家康说要把那小儿给秀忠做养子,自无法拒绝。这让她感到不安。

「阿千的夫君,又该长大了不少吧?」阿江与夫人有意改变了话题。

「可不是?丰臣大人长大了许多,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看着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阿江与夫人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想再提五郎太丸的事,但秀忠把年仅九岁的秀赖称为「大人」她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