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夫人忙道:「领地没收?治部和奉行们的领地当然要被没收,其他人怎样?」她对前田似乎亳无兴趣。芳春院被送到江户为质,却赢得家康欢心。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胸闷不已。且元这才注意到淀夫人不同寻常,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尽管注意到了淀夫人的异常,他却没意识到这是淀夫人对芳春院的嫉妒在作怪。芳春院生下的女儿被已故太阁抱来做养女,长大之后嫁给宇喜多秀家做了正室。加贺夫人也曾是太阁最年轻的侧室,如今,已改嫁给权大纳言万里小路充房。总之,两家关系亲如一门。且元以为,前田氏现今的家督利长追随家康,成了身家百万石的大名,自然引起了淀夫人不满。
「在下多嘴了。在下就此告辞……」
「你等等,我还有话想问你呢。除了治部、长束、大谷等人,家破人亡的还有哪些?」
「想必夫人都知道了。」
「不知。我想让你当着少君的面再说一遍,好让他铭记在心。」说完这话,淀夫人吃了一惊。她又失去了控制。
「尽管对上杉氏的处置还不清楚,但因其最近才降服,故,估计和毛利无二,是有名无实……」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家破人亡的,我想确认。」
片桐且元有些纳闷,又拿眼瞥了秀赖一眼。秀赖依然在纸上胡乱写着。
「首先是备前的宇喜多秀家,然后有岐阜的织田秀信、宇土的小西行长、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筑后柳川的立花宗茂、加贺小松的丹羽长重、若州小滨的木下胜俊……」且元掐指一一道来,「夫人,您询问这些,究竟有何用?」
不料淀夫人怒道:「我为何要问?这些人不都是为了少君才如此吗?我怎能忘记他们?」
「可他们只是受到治部等人的蛊惑……」
「不,他们不是因治部而起兵,乃是为了少君,才……」
且元忙抬手制止了淀夫人:「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内府好不容易放过夫人和少君。」
「片桐大人,我且问你,从伏见运到本城的黄金有多少?」
且元又纳起闷来:「三百六十驮,约一万八干贯。夫人怎的问起了这个?」
「权当没有这一万八千贯,怎样?」
且元哑然,他注意到淀夫人似已失去了理智。
「本来,为了天下之用,已在大坂设了金库,从伏见运来的三百六十驮便是多余。我们就以少君的名义,把这些钱分给此次的受难者,那些可怜的浪人。不知你有无异议?」
「夫人……」且元慌乱不堪,「此言差矣。」
「差在何处?」
「设若内府说这些钱乃是为了补偿诸人,他倒必须答应夫人。」
「哼!片桐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内府并未这般说过,对吧?我是说真的,而你却在假设,有什么用,不必再说!」
「在下不敢。」且元几欲泪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怎能因这黄金又横生波澜?家康处分那些人,秀赖却送给他们黄金,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挑起事端吗?
「黄金的事,先不要说了!」
且元一本正经低下头,忽然,他笑了。他已摸清了淀夫人的性情,他愈是一本正经,夫人愈是恼怒,遂道:「呵呵,夫人您啊,明知此事不可为,却故意戏耍在下。这些话若是被那些浪人听了去,不知会对夫人多么感激。」
淀夫人闭了口。事实上,她的心思确如且元所言,无非是说些气话。聪明如她者,难道不明?淀夫人轻笑道:「呵呵,还是让你看破了。我真是可怜啊。」
且元默默低下头。
「不只是我,少君也一样。片桐大人,你能不能好生对内府说说,让少君身边那些旧人早日来侍奉少君?少君身边没有一个人,如同弃石烂瓦,很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明白。此事就交给在下吧。」且元终於松了口气,点头。
院子里,伯劳鸟叫个不休。又闲聊了一会儿,且元方告辞而去。
此前人们的心思似乎都被乱事吸引。可只要局势稍微安定些,就有许多人忍不住想见秀赖了。
「我又担心的是,将来大家都来向少君请安,却无一人到内府处。」淀夫人这般道。
且元安慰道,事已至此,就不应再讲什么少君与内府之别,双方应该和睦相处,这样最终也是为了丰臣氏。
淀夫人对此没有异议。她甚至想,若是为了秀赖,她甚至可以嫁给家康。但且元始终未提及这个话题。且元之所以未提,乃是因为家康未提。家康不提,自有隐情,因为阿龟夫人怀孕了。
淀夫人对阿龟从来没有好感。虽然她并不知阿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一想到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竟对家康心存感激、高高兴兴去服侍的样子,她就不禁酸溜溜的。
并非淀夫人对家康格外有好感。恰恰相反,她对家康的厌恨更多些。但一想到家康喜欢别的女人,她就极为不快。或许女人天性便是欲让天下男儿都拜倒在自己裙下。
不,淀夫人自言自语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母爱。淀夫人生下秀赖,是丰臣氏,也是浅井氏,甚至织田氏的荣耀,要让秀赖继承家业,代代相传。征服家康只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且元却没意识到这些。而这样的事情,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淀夫人的忧虑可想而知。
且元退下,淀夫人又发起呆来。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忘了他们母子,当如何是好?
三成性急,过早把天下交给了家康。待到秀赖年至十六,在太阁枕边见证那份约定、在誓书上署名的人,恐全都入土了。
即使毛利和上杉还在苟延残喘,但他们早已处於黑田和福岛下风,胳膊焉能拧过大腿?到时五大老均已不在,五奉行也人去室空,世人都成了家康的家臣,哪还有丰臣氏的立锥之地?在这变化当中,若说有什么能够征服家康,恐怕只有淀夫人的年轻和母爱。想到这里,淀夫人一怔:还有……还有已故太阁留下来的黄金!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呆了。这念想与刚才那随口一言完全不同。此前只是心血来潮,现在却是格外认真。
家康当然不会忘了这些。但究竟该如何去发挥黄金的作用呢?现在方是拿主意的时刻了。万一家康要把这些钱拿出来打理天下,她该如何回话?且元不主动提起,家康会否弃之不顾?
淀夫人忽觉浑身燥热。此前从未考虑过的黄佥,忽然生出一对巨大的翅膀,在她身边飞翔……那么多的黄金,多少浪人也养得起,什么样的城塞寺院也买得下,使用得当,富可敌国,甚至可能改变天下人心!即使在此次战事中得到封赏的大名,也定有不少人为了军饷伤透脑筋。暗中把这笔钱借给他们,他们必会对淀夫人母子感激涕零。淀夫人又想起了高台院。高台院没有的东西,却在自己背后散发金光。就以秀赖的名义,把这些钱使出去……
想到这里,淀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手,刚想把大藏局叫来,又舒了口气,重新思量。她感觉到巨额黄金的无穷威力。若一不小心让此事泄露,定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淀夫人出了房间,叫来大藏局。
「片桐大人退去了?」大藏局道。
「我有事问你。」
「是。」
「大藏局,你知城中少君能支配的钱有多少?」
「这……到底有多少,奴婢也不知。总之,钱都是少君的。」
「若有人让你交给内府,怎生是好?」
大藏局惊诧地睁大眼睛,「奴婢会断然拒绝。少君未成人之前,任何人不得动用这笔钱。这是丰臣氏的私产,岂能上交?」
淀夫人心中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这个理完全讲得通。她遂道:「我刚才在想,要避免把这些钱交给内府,办法只有一个……」
「办法?」
「对。我带着这些黄金嫁给内府,结果会如何?」淀夫人轻佻而若无其事地笑了。
大藏局愣住了,紧紧盯着淀夫人。这究竟是戏言还是真心?她欲仔细地从淀夫人眸中搜寻答案。
「你怎的了,眼睛瞪得那般大?」
大藏局不答,而是表情僵硬地问道:「果真要让夫人交出黄金?」
淀夫人暧昧地笑了笑,「我是假设。」
「事实上,修理也在担心此事。内府向来吝啬,定会紧盯着黄金不放……」
「修理也在担心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现在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哦,有理。」淀夫人故作轻松地笑着,内心却慌乱之极。若是连大野治长都在担心,此事冲早会被家康摆上台面。
「既然这样,奴婢就放心了。」大藏局夸张地叹口气,继续道,「刚才奴婢还吓了一跳,以为内府真的提起黄金和夫人再嫁的话……」
「说放心还为时尚早。」淀夫人道,「虽说现在还不能出口,但我们必须作好准备,无论他何时提出,我们都要有应对之法。」
「是。夫人说得有理。」
「因此,我才想问问你的想法。难道仅仅说不交,就能了事?」
大藏局不安地闭了嘴,打量着淀夫人。在她看来,淀夫人必是厌恨家康,才向自己问计,遂道:「夫人,依奴婢看,此事不易应付。」
「不易应付?」
「是。为了阻止内府提出,我们只好先出手。」淀夫人不觉有些失望。看来,大藏局毕竟未能窥透一个寡妇的心思。
「你有何见解?」
「首先是请夫人落发。」大藏局凝望着天空,一脸认真。
「落发?你让我皈归佛门?」
「是。然后用太阁留下的黄金建造大佛,为死者祈福。我们这般说,内府还有何话可说?到时夫人已落发,他也不再有非分之想……」
大藏局话犹未完,淀夫人早已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泪下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