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那人坐下后,马上道,「难不成你是随风?」
胜重眯着眼,一直看着二人谈话。
「哦,果真是随风大师!」
那武士咕哝了一句,慌忙垂下眼皮。胜重心中一惊:这二人不是初次见面!但天海没有开口,他一直半睁着眼,犀利地注视着对方。胜重插嘴道:「大师曾见过此人?」
「施主好像颇为迷惘。」天海径对武士道,「还不想为德川大人效劳吗?」
「正是!」武士似乎不想让天海压倒他,耸着肩膀,抬起眼。板仓胜重屏息注视着他们。
「贫僧忘了你的名字,不过就算我想起来,也懒得说了。你的面相倒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面相还能说变就变。」
「吉凶参半,歧途徘徊。」天海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话,「我来猜猜看。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江户:若能得德川大人厚遇,为他效劳,倒也无妨;若不能如愿以偿,就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那人吃了一惊,双肩颤抖:「和尚,休得胡说八道!」
「哈哈。可是,小田原的事,不正如我预料吗?氏政没有获救,氏直则免於一死……」
「我早就忘了这些事。」
「忘了也好。我只是从你脸上读出你自然流露的东西。我还有话,听听吧。」
那人脸上明显掠过一丝狼狈和愤怒,胜重大气也不敢出。
「你并未放弃要在江户制造骚乱的想法,你想串通小田原的遗臣和武藏、相模的浪人,以及关东的盗贼,发起暴乱。呵是,你要知,你若这么做,也会就此败亡。」
「你……你……我绝不会……」
「没有企图,就会开运了。实际上,你现在邂逅之人,正掌握着你的命运。怎样,和那人联手,一起为江户城打拚吧。这样,你定会开运。」
那武士把手伸向身后,但他却没拿到大刀——胜重从旁伸手,把刀从鞘中拔出了。那人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来,石出先生,你也喝一杯吧。你也当知,这位大师总是这么有趣。」胜重道。他想将武士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天海纵声笑了:「哈哈哈,人在迷惘时,往往看不见神佛伸出来的救赎之手,只顾走上败亡之路……但是,你却可以得救。」天海又自斟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武士还捧着胜重斟的酒,却忘了喝,他刚才冲天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和尚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吓人的玩笑话。石出带刀全身都已汗湿了。」
「哈哈哈哈,真是抱歉。对了,你是石出带刀……我们上一次是在东海道的小田原附近见的面吧?」
「正是。」
「看看,杯中的酒要溢出来了。好了,先静心一些。」
「多谢。」
「石出先生,要好好品尝这美酒啊。」
「嗯。」
「你想大闹一场,以抬高身价,可那是下下策。」
「大师是指……」
「你对於小田原的残党、流离失所之人和浪人,都很有些办法。不如由你来说服他们,以维护江户治安,如何?如今已非拉弓挥刀的乱世,而无家可归的三河武士,也不可能因你们的暴行而舍弃这块土地,结果只会使你们命丧异乡。」
「……」
「与其如此,不如献身於这块风水宝地,致力使其繁华胜过大坂,石出带刀也成为肃清不肖之徒、筑起江户新城的有功之人。这样方是顺应天意啊!是吗,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两眼放光,点点头:「石出,来,再干一杯!」
石出带刀悄悄看看自己的刀,举起杯子。刀放在离他有三尺左右的板门旁边。
「大师虽是说笑,说话却甚为有趣,令我耳目一新。是吗,石出先生?」
带刀叹了口气,僵硬的肩膀已逐渐放松,眉间的杀气也消失殆尽。
「不过,贫僧没想到板仓大人和石出先生会在这里碰面。」天海眯着眼道,「这也是因为德川大人的运道甚旺……贫僧可以保证,江户前途无量啊。」
「哦?」
「贫僧还叫做随风时,就仔细察看过天下人与天下市镇。如何,板仓大人,你可以推荐石出带刀吗?他一旦心头不再迷惑,便是一位忠心耿耿、坚守义理之人。」
带刀深深垂下头,思索着。
「我若是石出带刀,」天海继续道,「自不会在意两三个同伴的诋毁。」
「诋毁?」带刀抬起头,疑惑道。
「我是指那些在武藏、相模,与你以诚相待的武士和浪人。」
「哦。」
「他们也许会说,带刀这人,利欲熏心,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川氏,带刀背叛了他们云云,还可能会潜入城下来取你性命,但这些都不足为惧。」
石出带刀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他恐已把这些人带进城里了。
「哈哈哈,如何?我看走眼了吗?」
「这……这……」
「好了,这些人混进来时,就和板仓大人商议,把他们捉起来便是。」
「哦。」胜重插嘴道,「这样的话,江户的治安就会渐渐好转,继而安定下来了。」
「不过,那些拘捕起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杀。杀人会触怒神佛。」
胜重道:「那以后怎么办?」
「把他们投入牢中,让他们反省一些时日,把此事交给带刀即可。」
「交给石出先生?」
「这就是所谓谋略。不杀人,而是救人。带刀可以诚恳地对他们讲清形势:如今已不许群盗横行,而应与德川大人合力创建繁华城池!」
胜重耸耸肩,看了石出带刀一眼,带刀仍低头沉思。胜重道:「愿意投诚之人,就安排在石出带刀手下?」
「对!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互相监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服那些对带刀心存疑虑之人,使得人皆为我所用。不肯降服之人,也可交给带刀,让他加以说服……怎样,带刀?一时的怨恨不足为惧。若是和尚,就会这么做。你有幸和板仓大人邂逅,不认为这是祖先之灵的引导吗?他们现在定为了把你引向坦途而不遗余力。」
带刀悄悄抬起头,畏惧地看看天海,又看看胜重。
「如何?我没看错吧?」
带刀悄悄取出腰中怀刀,递到天海面前,向后退去,敬道:「大师好可怕的眼力,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声音颤抖,跪拜下去。
天海豪放地朗声大笑:「哈哈!这还不算是眼力,只是读懂了你写在脸上的文章啊。」
「是。」
「好好,这样一来,就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得救了。来,贫僧敬你一杯。」天海把带刀的杯子斟满后,又转向板仓胜重,「这回我要读读板仓大人脸上的文章了。」
胜重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师要帮我读?」
「大人对贫僧还抱有疑惑。」
「哦?」
「石出带刀已敞开心扉,你反而生起怀疑,是也不是?」
「大师慧眼。」
「天海不是带刀的同伙。不用如此狼狈。你身负治安重任,理当如此。不过,不用担心。」
「在下诚惶诚恐。」
「贫僧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乃川越无量寿寺北院二十七世住持。虽确曾与带刀有缘一见,却非盗贼的同伙。」
「真是抱歉。在下确抱着那样的疑虑,但已明白过来了。」
「好。那么我想听带刀说说他的身世。」
不知何时,天海已不再称呼石出先生,直称带刀了,带刀却并未不快。
「小人对板仓大人称是织田氏的浪人,小人实为北条氏浪人。」
「哦。」
「北条氏直大人要去高野山,小人一直把他送到远江,从那里折回了江户。」
「你的目的果然如天海大师所说?」
「正是。关东有很多失去靠山的浪人盗匪四处横行。小人打算纠合他们,发起骚乱,现在听大师一席话,深知那是无谋之举。」
「好险!一不小心,胜重的人头就被取走了。」
「不!小人遇到了大人,感受到您爽朗的性情,正在摇摆不定……小人这样坦白,并非想谋取功名,而是想请大人处罚我。」
胜重拍膝道:「说得好!此事待主公归来后再论吧。」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天海已喝得满面通红。
对天海而言,此事并不特别,只是旅途中经常发生的小事而已。但对於胜重和石出带刀却意义重大。尤其是带刀,深受感动,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正如天海所说,若在这里纠合盗匪扰乱江户,即使能得一时满足,也不符合长久之愿。短暂的痛快后,他们自会被驱逐,被讨伐。天海一语点醒了他。本来他会成为群盗之首,天海却说要把牢房交给他看管。这实为大胆之举,其中却隐藏着非比寻常的谋略。
俗人眼中的善恶对立,在天海心中似不存。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如何选择。
「啊呀,这样一来,心里明朗多了。」胜重放下杯子,将刀还给石出,「不必替你保管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小人惭愧得很。」
「不不,这是托天海大师的福。嘿,天海大师,您的眼力真是老到。在下想请问,我家主公脸上的文章会怎样?」
「哈哈。和尚正是想看看,才来到此处。」
「您要留在增上寺等他归来?」
「德川大人在这一两日内便会回来,其实贫僧是有话想问德川大人。」
「有话要问?」
「是的。贫僧已告知增上寺了。」
「可说与在下一听吗?」
「无妨,只一言:德川大人百年后,是想成神,还是成佛?」天海说着眯起了眼睛,「和尚甚为期待德川大人的回答啊,哈哈哈。」
胜重和带刀对视了一眼,喃喃道:「成神还是成佛?」
「正是。」
「这么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成神成佛?」
「哈哈。」天海放怀笑了,「天海如一啊。不过,神佛或许修业有所不同吧。无论如何,贫僧都期待和大纳言一见。」
胜重和带刀又互视一眼,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