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宁静的气氛。他的情绪感染着家康。「家康,一路辛苦了。」秀吉疾走至家康身边,坐下,四周又骚动起来。下人们慌忙跑过来,有的铺榻榻米,有的拿灯烛,有的候到各位来宾的身后,进进出出,忙作一团。
家康用目光示意正在犹豫是否退出的本多正信:放心,照原计划行事,任秀吉兴风作浪好了。他扭头看一眼身后提刀的鸟居新太郎:「你也可下去了。」
秀吉立刻道:「哈哈!是啊!你乃家康的侍从,侍从不能离开,可以留下。」此时只剩秀吉、家康、鸟居新太郎和秀长四人在座。「秀长,本想让你一起留下。可我又想和家康单独谈谈。只来两份饭,不用斟酒,我自己来。下去吧。」
秀吉赶走秀长,旋又对家康道:「只剩下我们兄弟了。左京大夫。」
家康注视着秀吉,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左京大夫」正是指家康的官衔,远不及关白,仅为从四品。秀吉分明故意如此称呼!那么,他突如其来的访问、讥讽的笑容,都是有预谋的?
家康正想着,秀吉又笑道:「不提这些多余的话,没有左京大夫,也没有什么关白,只论你我兄弟二人。我太高兴啦!若咱们一直不相见,任人散布无聊中伤的谣言,只会造成天下失和。」家康连思考的余裕也没有,只是郑重地对秀吉低头致意。这种场舍下只好装糊涂,不可随便开言。
可能是秀吉出现的缘故,烛台、饭食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备齐了。秀吉亲手替家康斟酒,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由於太兴奋了,显得如少年般轻快。
「谁也不了解咱们的心啊!因此,当秀吉让母亲去三河时,人人都认为她是人质,而你却率队进京,人人又都以为要打仗……哈哈,再来一杯。」秀吉摇晃着身子,酒壶里的酒差点洒了出来。「我明日一早回大坂。」他压低声音道,「你到大坂时,还住秀长府上,对了,还得见见本愿寺、兴门、新门的人,他们都在等你。他们害怕你率大军来和我一战,中途便退了去。哈哈哈!秀长在大坂专为你设了戏台。有金春太夫的能剧啊!对!一定要让你看看《高砂》、《田村》、《金札》这三出戏。十一月初一再回京城。我已下令要把聚乐第建好,以便让你入住。我已令藤堂高虎专办此事。前门和大台所由参议负责。住进新邸后,候着七日皇上的传位仪式。这一日也会叙位……」
头脑再敏捷,恐也很难跟得上这种倏忽变幻的谈话。家康发觉自己没能跟上秀吉,不由红了脸。但若显得生疏,便是证明自己心胸狭窄。「关白大人,家康敬您!」家康放下杯子,从秀吉手中接过酒壶,「请原谅我的笨拙!」
「哈哈,怎可让你为秀吉斟酒,你出身高贵……」
「出身好又怎的?心怀大志却又相继败亡者众多,莫不出身高贵。可是大人,您的话题转换太快,家康跟不上。家康还在琢磨上一句话时,您已经跳到下一句去了。」
「哈哈,那是我太性急了。可是天下大事,平定日本,自是不可慢条斯理啊。」
「家康再敬您一杯。」
「酒是好东西,可以消除隔阂,在大坂见面时就不能这样。今晚你有话只管说,咱们不妨开怀畅谈!」秀吉其实有目的,但竟一句也不提大政所和朝日姬,其心机令人惊叹。
「一切都为了平定天下!这是右府故去以来,秀吉日思夜想之夙愿啊!家康,你不也怀着这个目标吗?要不是为了天下,我就是浑蛋一个,对吗?」
「大人哪里话。」
「此次秀吉想为你做些事。你对我可能有怨言或者误会。不要紧,不要多虑,今夜只有我们二人,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不,家康实无什么好抱怨的。」家康也逐渐轻松起来——今晚就随你,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定主意后,家康完全放松了,道:「但唯有一事相求。」
「一事?」
「是。希望大人把身上的阵羽织给了家康。」
「阵羽织?」秀吉一时没明白家康的意思,疑惑道,「这似有不妥。秀吉身为关白,又是武将啊!」
「这便是原因。」
「此话怎讲?」
「家康此次进京,便是要敞开胸襟,故,从今往后,大人不必再穿阵羽织!」
「家康……家康,你是说,以后的战事,将由你负责?」
「有家康,岂能再劳关白大人大驾?」
「好!」秀吉伸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大声叹道,「秀吉自负巧舌如簧,却也说不出这等让人安心的话来!哈哈,家康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哈,关白大人过奖。」
「家康,这件阵羽织,到大坂城再给你吧!」秀吉说笑似的故意压低声音。
家康放下杯子,微笑道:「斯时公卿都在座,可好?」
「大好!」秀吉朗朗道,「秀吉并非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胸襟,只是要让天下知道你我亲密。为了天下,丰臣秀吉自做得关白!」
「德川家康也甘为左京大夫!」
「一言为定了,家康!」
「为了天下,一言为定。」
「为了天下!」秀吉说着,突然紧紧地拥住家康。提刀定定坐在家康身后的鸟居新太郎吓了一大跳。秀吉拥住家康的肩膀,流下激切的泪来。若有外人在场,定以为此乃演戏。可是秀吉很是自然——他确实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为之。他那幼童般的天真,深深地打动了家康。
这种爽快究竟来自哪里?正是这种赤子性情,使柴田胜丰背叛养父,使前田利家和佐佐成政心悦诚服……家康想着,心里有些羞愧。他觉得,自己当与秀吉一般,拥有同样的天真才是。正是这种天真磨出镜鉴,清楚地映出了秀吉的影子。秀吉到底是旷世逸才,与井底之北条氏政,真有天壤之别!
「家康!秀吉甚感欣慰。」
「大人!家康也有同感。」
「秀吉有着偌多出类拔萃的家臣,可是,天涯之大,何处可寻如你般心里装着天下的人?」
「大人过奖。」
「不,不。已故右府大人曾说,窃天下者多矣,然何人忧天下?……秀吉可是找到了你。」
「来,家康再敬大人一杯。」
「喝!当然要喝!」秀吉放开家康,拭去长泪,笑道,「哈哈哈,家康,大家分享吧!」
「分享?」
「秀吉请求天皇为此次随你而来的酒井忠次、神原康政等重臣叙位。」
「家康替他们谢过大人。」
「另,借此机会,可打消他们对秀吉的怀疑。秀吉会当众将阵羽织给你。但出征九州,你却不能去!」
「这却是为何?」
「天下未平,症结不在九州。秀吉出征,你只须严加镇守东方便是。如此,你的重臣们方能放心。你以为如何?」
「家康甚是惶恐。」
「不,不。若一心为了天下,你我二人定当惺惺相惜,同心如一。若你意已定,征九州我去便可。」秀吉笑道,「我之所以冲冲未举兵刀,是我惧怕你——你可明白?哈哈哈。」
家康不得不重新审视秀吉。「你乃唯一威胁我之人」这是何等坦诚之言!人生即是战争,胜者无不怕人看到自己的弱点,故,许多人总要假装若无其事,甚至撒下弥天大谎。唯秀吉能超越常人,对自己的惧怕毫不隐瞒,坦言相承。
「大人下的迷汤好生可怕!」
「迷汤?」
「是啊。大人怎可说惧怕家康?家康距大人尚有万里之遥啊!」
「哦,嘿。秀吉不过将心事和盘托出。」
「大人说笑了。」
「哈哈!」秀吉拍额大笑,将手放在家康肩上。他们都已醉了。酒香和体臭混着木香,混杂成一股说不清的气味。秀吉道:「哦,这房里有在杉叶上撒尿的气味。」
「两个上了年纪的武者,满身臭汗地醉在一处。」
「啥哈,对啊!这便是天下的味道!」
「为了天下,再干一杯。」
秀吉接过杯子,放低声音道:「你认为女人怎样?」
「喜欢。」
「哦?是秀吉太大意了。秀长是个老实人,我明白告诉他好了。」
「今夜不必大人操心了。」
「怎的了?不必多虑。」
「不不,哈哈,人啊,不可太贪,旅途辛劳,当好好歇息。」
「哈哈哈,其实……」秀吉把脸凑近家康,道,「秀吉本欲送一个儿媳给你,可她不听我言,我便……」说着,他悄悄环视一眼四周,看了家康身后的新太郎一眼,又道:「言归正传。这个年轻人是谁家之后?」
「他是鸟居忠吉之孙、元忠之子。」
「哦?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那么重的大刀提在手里一个时辰,纹丝不动。精力充沛,坚强上进,好似我年轻时的模样。对了,秀长!秀长在哪里?把你的宝贝女儿带来,谈谈大事!」
秀吉大声嚷道。秀吉目空一切,热情奔放,甚至可说有些疯狂。他本性如此,再加上身处关白高位,更是肆无忌惮。他拍手后,秀长带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子,那女子还如同一颗青梅。家康茫然了。
「秀长!你可知德川大将鸟居伊贺守忠吉公?哦,你自是不知。鸟居伊贺守忠吉啊,已故右府大人经常说起,当时我尚年轻。就是这位长者,让家康成长为无人可及的大将啊!你知道吗?」
「不知。」
「是啊,你怎会明白!这位长者之后,此次也来了。他便是甲府城代、德川重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我说得可对,亲家兄弟?」
「是。」
「而元忠之子,就是这个持大刀的年轻人。我来做媒,让他给你做女婿。你无嫡子,这样一来,家中也自安泰,怎样?」
秀长平静地看着新太郎。他的女儿尚未成人,满面含羞。家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很不自在的新太郎一眼。
「哈哈,秀长,这个年轻人毫不在意,连眼也不眨一眨。你不把女儿许给他,还能许给谁?此事到大坂再议,先带小丫头退下吧。」秀吉大咧咧道。
秀长退下后,秀吉又把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问家康:「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倔犟剽悍的,还是温柔娴雅的?」
「适中即可。大人呢?」
「我喜温柔女子,却总不称心。」
「难道大人身边都是刚猛女子?」
「个个强悍好斗。都要凌驾於我头上。唉,秀吉怕女人啊!」
「大人是累啊!」
「待天下太平,女人就更爱生事了。但太平毕竟值得庆幸,忍耐一些就是。母亲、朝日都是此类人,不必和她们认真!」
家康暗惊,他没预料到秀吉会在此时提及大政所,下一步必言及作左。想到这里,他全身都有些僵硬了。可秀吉很快便把话题扯到茶道上,看似坦诚,实则机锋暗藏。家康虽觉自己似成了秀吉掌中玩物,却有一股说不清的安心,内中甚觉畅快,却不知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