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055 字 1个月前

第206章 老母为质

天正十四年十月十八下午,大政所一行抵达冈崎。松平主殿助家忠率三百余骑来到池鲤鲋,迎接她进城。三河的队伍尤为壮观,气氛也颇热烈。

即将进京的德川家康,十四日去了吉田城,十五日提前赶回冈崎,等候大政所。军兵布满西三河,足以使领民心颤。

「大人终於要攻打京城了啊!」

「不。关白大人把母亲送来做人质,他是怕了德川大人。」

「不,我听说大人见过关白的母亲后,就要率三万大军去谈判。」

「谈判什么?」

「当然是将天下交给大人啊!」

「不不,不是。关白想以母亲做人质,使大人放松警惕,进而耍些奸计。主公早作了准备,一有不测,就马上反击。」

「这么说,送来的母亲是假的?」

「是阴谋啊!肯定不是关白的母亲!」

家臣言论则与领民截然不同,他们都说大坂来的大政所多半是真的。对此稍作争辩之后,家臣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出兵或是谈判上。他们认为,主公乃是出於以下理由,才集合大军:若大政所是假的,就马上开战;若是真的,就去谈判。作左卫门使人相信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倘若一团和气,反而会激怒众人。

然而大政所丝毫未感觉到剑拔弩张,她心中最挂怀的,是最疼爱的小女儿朝日姬。她最感动的,则是队伍过尾张境时,百娃对她极尽热情。在她的故乡,乡民夹道欢迎:「把花献给天下最幸福的人!」

「献花,献花呀!」他们投下黄色和白色菊花瓣,祷祝不断。

当轿子进了冈崎城本城大门时,宁宁选派的侍女柏木扶着大政所的手,走上台阶。

「哦,这是女婿的城池啊!」大政所满脸皱纹,笑着看看四周,「看来这里还比较穷啊!哦,我会告诉关白,让这里富庶起来。」她愉快地叨念着,对綳着脸的老臣们道:「有劳各位了!承蒙各位照顾朝日啊!」

十八名侍女和大政所上了台阶,负责接待的井伊兵部少辅直政立即到前领路,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本多忠胜、永井直胜等则纷纷抬头认真观察,他们个个都綳着脸,甚觉出乎意料。大政所那样土气,完完全全一副乡下老太婆模样,一眼便可看出,她前半生很是辛劳。一想到这乃叱吒风云的关白之母,就不由令人失笑。

她真的是关白之母?人人脸上都流露出这种意思。本多作左卫门看在眼里,拦住了最后离开的人。「莫要松懈啊!」

「哈哈!」有人忍不住笑了。

「哼!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是啊,可是本多大人,她若是假的,怎会如此自然?」

「所以更不可大意。傍晚夫人由滨松城来见面之后,便真相大白了。」作左卫门郑重地说着,一面自愧起来。当他看到大政所粗糙的手指时,突然想流泪:这样的母亲,还要送来……他为自己言不由衷而惭愧难当:大政所是否早已知自己被当作了人质?她到了目的地,竟似松了一口气,畅快起来,这是她的真实性情?究竟该怎样对待这个朴实的老太太?

按照安排,大政所进了本城内庭新建好的别馆,就该歇息更衣,然后去大厅和家康见面。那时,家康会把重臣一一向她介绍,随后一起用饭。此时,朝日姬也当从滨松城赶来了。

照理,家康当出迎,可作左不让他这样,「战胜者去迎接敌人送来的人质,实在不合情理。」作左把同样的意思告诉大家,结果重臣们纷纷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对!若是假的,还出去迎接,会落下笑柄!」

家康不置可否,完全交给家臣们去办。当然,他甚是清楚,这是作左卫门故意如此。倘若家臣们能释怀,作左可能还会去池鲤鲋迎接呢。

作左卫门知大政所已在别馆歇息,方才去家康的卧房,道:「大坂的老太婆已到了。」

「有劳你了,怎样,不是假的吧?」家康满脸微笑,看了旁边的本多正信一眼,「弥八郎说大政所是假的。」

本多正信一直在家康身边,还没见到大政所。

「弥八怎么知道?」比作左卫门早一步到来的大久保忠世轻蔑道。他似不喜本多正信,一有机会,便奚落几句。正信则只以眼神微露不满。忠世道:「看来那么朴实、和善,若是故意送个假的来,定会选一个八面玲珑、无懈可击的女人。」

「谁能说这不是奸计?刻意装成个农妇易如反掌!」本多正通道。

「弥八,你好阴险!等夫人从滨松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不如我们打个赌。」

「打赌?无趣至极。」

家康苦笑着制止二人,「好了,作左,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万无一失。」

「那么,去别馆把她带来吧。」

「稍等。」

「这么说,作左要和弥八看法一致了?」

作左不快地摇头道:「且不论真假,主公却不可随随便便见她。」

「就因她是关白之母?」

「对!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为配合关白,并非我们自己的主意,以后也不能忘了这一点。」

「一语中的啊!」

「主公,此事并非只有今日如此,日后上京,您也绝不可主动,只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足矣。」

「多此一举,你以为我乃黄口小儿?」

「哈哈!主公似已到不辨是非的年纪了!」作左笑道。

「嘿。那么,我便不去迎接。你再去一趟,若大政所准备完毕,就来告知。」

「遵命!」作左卫门起身离去,心里仍在思量家中诸事。已见过大政所的大久保忠世相信她是真的,可还未谋面的本多正信仍疑虑重重。由此可见,德川人对关白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和怀疑。丰臣秀吉愈是出人意料,纯真的三河人就愈疑惑。石川数正的出奔更加深了德川人对秀吉的怀疑和怨恨。这些情绪忽视不得。

作左卫门把大政所带到大厅。在充满敌意的气氛中,家康和大政所在虚与委蛇。作左突然想到,倘若不去拯救被唾的美丽之花,那真是不明是非之人。

大政所一见到坐在大厅正面的家康,就瞪大眼睛,对井伊直政道:「这是女婿吗?一看就知是个好人哪!看来比我儿子更有福气啊!」

井伊直政难过地低下头。大政所心中愈加畅快,对他亦深为喜爱。井伊直政表面拘谨,自给人一副诚实印象。作左和家康正是考虑到此,才选中他。作左还特意嘱咐:「兵部!不可让双方互相憎恨!不要管其他,只管好好服侍老太婆,不要为秀吉日后责难我们留下口实。」

看到大政所心情愉快,家康和作左卫门松了一口气,可在座众人却都皱起了眉头。家康道:「有失远迎啊!小婿想岳母一定累了,便未敢前去打扰。」

大政所听了,连连点头,走到上位,坐在家康身边。「不必客气,女婿。」她环顾四周,道,「凭你的福相,可以住比这更好的城啊!」

「这么说,此城太寒碜了?」

「不,条件差些好,这样可以激励你。」

「是啊。」

「让你花费,实在抱歉!特意为了我,还建新房子!」

「岳母喜欢吗?」

「哦!喜欢,喜欢,大坂的御殿太奢华铺张了,住在这里,觉得安心。」

家康朗声笑了,「小婿后日一早便启程进京,岳母再和朝日细叙。」

「是是,那是当然……可是,女婿!」大政所话太多,侍女柏木拉拉她的衣袖。大政所笑着甩开柏木的手,斥责道:「知道吗?住大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转向家康道:「老婆子曾经向媳妇和女儿提出,让我在长滨或姬路城里种田。她们告诉我,我已经成了大政所,不能再做那事了。可是院子里留着空地多可惜啊!而且啊,菜还是自己种的好吃。」

「太夫人,」柏木再次拉大政所的袖子,「应该把礼物拿出来了。」

「晤!待会儿再拿。」大政所又摇摇手,「对了,女婿喝过红酒吗?」

「红酒?」

「对,是用煮茶用的黄金锅浸泡的酒,那是千宗易先生最喜欢的酒啊!因为它太涩,我不大喜欢。女婿如果喜喝,便是最好。」

本多作左卫门想知人们对这些话的反应,注视着一座众人。他以为大家能会心一笑,众人却鸦雀无声。他们将每一句淳朴的话都与秀吉的高位联系起来,不敢大意。作左卫门心中不快:大政所讨厌的酒,却要主公喝,真是不顾他人感受!秀吉异想天开的性子怕是继承了母亲的个性。最有趣的是,种菜的老太婆,却被关在琼楼玉宇之间,喝着黄金锅里的酒,那种情形,可说乃是她最大的痛苦和悲哀。还有比她更悲哀的,便是三河武士,他们充满敌意和杀气,无奈地听这些说笑……作左正想着,心情大快的大政所突然说出令大家吃惊的话来。

「老婆子本来以为,来到三河,就会被杀了。女婿!」

「怎会这样想?」

「这是朝日在信中说的!她很孝顺。」

「太夫人!」柏木终於怒容满面。不只是柏木,连寂静的四座也骚动了起来。

「不要紧。」大政所平心静气道,「可是,现在我安心了。是朝日多心了。你说对吗,女婿?」

家康笑着点头,方才他也确实吃了一惊。此话实令人心惊。这可能是人共同的弱点,认定人都会耍奸谋,因而时时保持戒心,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

「女婿,其实亲戚之间啊,就应好好相处。」

本多作左卫门心中暗想,这样一来,刚刚出现的和谐气氛恐又要失去了。他暗暗祈求大政所不要再说离谱的话。这时,大久保平助前来禀报「夫人到」,大家才转移了注意力。

「马上请她来。」家康道,大政所也探身出去:「晤!朝日到了?太好了。」

准备迎接夫人时,众人仍然有些疑惑。此时,朝日姬快步进来。没有人比她更心急的了,她奔向母亲,与母亲相拥而泣。

「哦唷!朝日!」

「母亲。」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可母女眼中闪烁的晶莹泪珠,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细细想来,再也没有比这对母女相见更悲哀、更难受之事了。家康双眼湿润,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作左卫门也松开了紧抿着的嘴,很多人也都别过脸去。谁都明白,这大政所乃千真万确。纵是如此,却也不能使两家就此释怀,从而坦诚相待。

家康让她们母女坐在一处,一一介绍了各位重臣,方把二人送去别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即便是真的,也不可麻痹大意。」

「不错,秀吉野心勃勃,不定耍出什么奸计。」

「若真是阴谋,秀吉可算是可怕之极!」

「对,不仅把亲妹妹当筹码,连母亲也来作赌注。」

「那倒不是。我说不可大意,是说家中可能有第二个石川数正。」

「此话怎讲?」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自己的母亲,而秀吉竟轻易把母亲送来。他想把主公骗进京,寻机加害,同时,有第二个石川在三河为内应。因此,他的母亲就毫无危险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那人是谁?」

「先不论是谁,如秀吉有了这样的人,就更放心。」

「哼!若有内应,大政所当然无忧。」

「当然。此人还会趁我们不在意,把众人的家眷骗走为质!」

「噢……这可马虎不得!」

本多作左卫门听着大家的谈话,一动不动,陷入沉思。秀吉出人意料的大胆手法,令三河人猜疑满怀。所谓石川数正第二,是何等无理的猜疑和陷阱啊!种下了这粒猜疑的种子,自家人就会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由此看来,数正出奔之忧,非三言两语可解。

数正曾言,秀吉除了想与三河合作,并无他意。作左明白数正的苦心,可是,单靠苦心并不能办妥天下之事。

作左待众人散了,认真巡视着城内。后日就要启程,家康早早歇息了,可是大政所和夫人所居的别馆,直到后半夜仍然灯火不灭。

德川家康於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展,率部踏上进京之途。

本多作左卫门把他们送至大门外,方回到本城,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家康没有任何不安,泰然自若地去了,秀吉应也不会如三河人所担心的那样心怀奸谋。既然事情如此顺利,自己为何仍放不下心,无法冷静呢?

今年冬天似来得特别早。这一日虽未雨,却天气阴沉,寒风凛冽。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呜之声,风一停,就冷得如要下雪。

作左回到厅上,心还未平静下来,井伊直政来了,道:「本多大人,累了吧?」

「兵部,那母女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