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帷幄三河
丰臣秀吉的使者陆陆续续来到冈崎城,乃是朝日姬嫁到滨松四个多月之后,即天正十四年九月二十五午后。
使者织田有乐道:「德川大人夫妇感情可好?」
「比预想的要平稳。」冈崎城代本多作左卫门冷淡答道。
「大人用平稳来说夫妻之情,这话颇有些意思。」
「在下只能这样说,其中细节,鄙人无权过问。」
翌日,德川家康才会从滨松到这里会见使者。因此,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便於是夜在三道城的大厅设便宴,款待来使。入宴使者为浅野长政、津田隼人、富田左近将监、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土方雄久六人。有秀吉所派,也有织田信雄的人。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秀吉便立誓为了信长公,要与信雄为盟,连派使者都不违此则。当然,他们的来意不问自明:催促家康上京。
「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夫妇的感情有些不放心。不管夫人多大年纪,毕竟是关白幼妹,关白总将她当孩子看。」浅野长政道。
「我家主公也说夫人像孩子。」作左道。
「像孩子?」
「是,像孩子般单纯无知,且又喜怒不定。」
有乐急忙给浅野长政递了个眼色,把话题岔开了,从一开始他便察觉到作左卫门话含讽刺,遂道:「听说酒井大人今夏曾出征至信州上田?」
酒井忠次比作左卫门语气更尖锐:「哼!对於此事,关白大人的处理方式和鄙人的本意相差甚远,故被迫中途停止了行动。」
「不合大人本意,这么说来,是关白大人的不是?」津田信胜按捺不住,插嘴道。
「此事休要再提!鄙人还有事想请问浅野大人。」酒井忠次始终歪着半白的头,「奉行大人,本城叛者石川数正,现身任何职?」
「关白大人很是器重他,现为出云守。」
「作左,听到了?出云守!石川出云守数正大人,呵呵!」
作左卫门看了看有乐,道:「嘿!酒井大人!使者们已挂不住了,少说一些吧!在下敬浅野大人。」
浅野长政却耸耸眉毛,不耐烦地把脸扭到一边。看来,这绝非真心实意的酒宴,很可能是想激怒来使,使他们一气之下,见不到家康就打道回府。
「嘿!浅野大人……鄙人敬织田大人吧。」
有乐诧异地环视了一眼周围,接过作左递来的杯子。
宽三间长六间的厅里,只放了两盏烛台。桌上只有一道大菜,其外便只是些酱菜之类,除了两个斟酒的年轻武士,另仅有一个随时待命的老者。若非有深谙德川人性情的织田有乐,场面便可能闹到更不可收拾。
三河人对使者很是轻慢,但婚礼时却不是如此。有乐心道,难道朝日姬做了什么令德川人难以忍受之事?关白秀吉定未料到,此次出使,会受到如此不敬的对待。
婚礼过后,神原康政作为德川使者,去大坂回礼。那时有乐便有些不放心,因小牧之战时,神原康政散发了不少骂秀吉为逆贼的文告,惹得秀吉大怒,曾悬赏十万石要取康政首级。但此次康政为使,秀吉却出人意料地高兴:「不愧是家康。既然成了内家兄弟,便不可再留芥蒂啊!」
秀吉言出必行,当康政抵达京城富田左近犄监宅邸时,他当晚便特地去见康政,拍着他的肩道:「你来得好,康政!当初为敌,我曾悬赏十万石要你的人头;如今成了盟友,我要赏十万石给你。今后对家康仍须忠心耿耿啊!」
第二日,秀吉在新建的内野府邸款待康政,要他忘掉以前的不快,大送礼赏。
秀吉的家风和家康不同。虽然使者们不指望此次可以得到像康政那样的礼遇,却也认为自当受到相当诚挚的接待才是。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进城伊始,城代作左卫门和吉田来的忠次,便对他们不冷不热。
三河究竟是何意?两家联姻,关白大人本是好意。这样既给了家康面子,又为他进京给足台阶。家康理应感恩戴德,好好接待。可是如今一见,三河武士的待人之道实让有乐大出意外。既如此,酒宴就此打住罢。在见到家康之前,若与家老争闹,自会落下笑柄。有乐遂道:「我们都醉了,加上旅途劳顿,到此为止吧!请带我们下去歇息。」
忠次拿起酒壶道:「时间尚早,来,再敬你一杯。放心,我等不致为了拉拢关白大人的重臣,而在酒里做什么手脚。」
织田有乐有意装醉,推开靠过来的富田左近将监和浅野长政。「哈哈!喝得痛快,信口开河也不必在意。」
「那么,再敬你一杯。」
「我喝,我再来一杯,可是,我可要直言了,酒井大人!」
「但说无妨。」
「说实在的,喝了三河的酒,头晕。恐是我不惯喝此酒,酒是好酒,我却醉了。」
「哦!听大人这话,三河酒劲道不小啊!」
「对!酒说,就是要这几人醉了,让他们胡闹起来。哈哈!若我们未见德川大人,便酒醉闹事,酒定会嘲笑我们。仅仅嘲笑也罢了,我等若是做出不雅之事,岂不给几位大人添麻烦?多谢了,酒就到此为止吧,各位!」
「是,已经喝得够多了。」左近将监尖声道。
浅野长政则惴惴不安地附和有乐:「散了吧!」
「那么,作左,散了吧!」酒井道。
「晤!既然饭食不可口,也只好如此啦!」作左脸上有些阴沉,「令各位头昏的,不是三河的酒,可能是各位饮京都之水,身体太虚弱了。」他又吩咐年轻武士:「准备下处。」
忠次却还在纠缠。他喝得不少,也乘机装醉:「既然城代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忠次岂可再造次?本想再喝一气,看来却是不能了。不过,各位似还有些话要说啊。」
「大人说什么?」浅井道。
「哦!看来,未见到我家主公之前,各位都很自持。鄙人太随性了,当如各位那般持重才是。好,明晚再喝!」
「那么,我们先告退了。」众人道。
酒井道:「请!」
浅野长政领头,其他几人紧随其后,在年轻武士的引领下走了,忠次摇摇晃晃地目送着他们。
待人一走,忠次来到闭眼静坐、纹丝不动的作左旁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盘腿坐下。「这可不行,作左太心软了!嘿,他们竟未动怒。本要挑起些怒气,然后寻了好看,他们竟不恼不怒。」他抬头望着屋顶,又道,「唔!他们不恼火,实有些反常,我们更不可大意啊!」
本多作左卫门默默地注视着烛台上摇曳的灯焰。他不像酒井忠次那么直鲁。这样接待,足能使人察觉他们的用意,嘲笑他们乃有勇无谋的乡下莽夫。作左虽是看到了这一点,却不去制止忠次,甚至故意添油加醋。其实,他和忠次的想法全然不同。
「作左!」忠次却以为作左卫门和自己一样,「我们如此作为,他们仍不恼怒,你不认为很奇怪吗?」
「是奇怪。」
「实话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不真心赞成两家结亲。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你假意赞成?」
「对!我考虑到战事不可避免,把秀吉之妹做人质,对我们有些好处。」酒井悄悄环顾四周,低声道。
作左卫门目光定定,低语道:「既如此,两个人质岂不更好?」
「两个?」
「对!此次使者定是要把秀吉的母亲送到冈崎来为质,以此让主公上京。」
「作左,你过於天真了!你未明我的意思。问题在於,这个所谓秀吉的母亲,你不妨认真想想,像她那把年纪的老太婆,京城里数不胜数!但我们三河人,谁亲眼见过秀吉的母亲大政所?没有一人!」忠次道。
「除了一人——」
忠次道:「那便是夫人。可是,倘若他们事先就已作好了谋划,又当如何?咱们均未亲见,要辨其真伪,只有通过使者言行态度确认。」
「由此你才故意激怒他们?」作左问道。
「难道你无意用这种方法?」
「我只是痛恨他们,才以此相待,如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以为,他们若把真的大政所送来,自会因此恼怒。我们不妨先试探试探。」
「那么,你已看出他们不想真的送人了?」
忠次道:「我还未有此确信,故而问你。」
作左没有正面回答,他自烛台移开视线,道:「若送来的大政所是假的,怎生是好?」
「若是假的,首先,便要阻止主公进京!」忠次道。
「然后呢?」
「可能会发生战事!开战也不怕,我们手中握有一个人质。」正说着,方才送使者歇息的年轻武士回来收拾残席,作左卫门綳着脸立起身。
三河人仍不欲家康进京。而秀吉对此事却现出极大的耐性,甚至到了讨好家康的地步。关白勉强妹妹夫妻离散,又把她嫁过来,连母亲也要送来为质,真是闻所未闻,异乎寻常。
秀吉必然是要用妹妹之命来换取家康之命,这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因此,家康一旦进京,定会在某个地方被害,而且那个送来的老太婆,也必非秀吉母亲。大家的结论只有一个:如忠次所说,既已娶得朝日姬为质,势不两立的双方便当决一雌雄。
但作左卫门和酒井的想法不同。他认为,像秀吉这般人物,不会送个假的母亲来,主公也不会就此拒绝进京。
不进京,事情便不会了结。
作左想,他与忠次意见相左,却绝不可让家中众人知道。一旦众人知此,他不仅会被解除城代之职,而且会被隔於涉及此事的一切行动之外。因为忠次的意向正是重臣们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双方矛盾愈大,就愈要阻止主公进京。可以托辞生病、有事耽误,或者是领内有人作乱。这和是否一战并非一回事。关白一开始就太过亲切,清楚了这些,就不能让主公上他的圈套,惹上杀身之祸。」从走廊出门厅时,忠次还在重复着这番话。作左卫门默默送他进了本城的卧房。
外面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闪烁,树叶上落满露水。
「糟!」作左卫门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观,家中缺乏应对之才。石川数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么精明,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轻,在京城收集信息的,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们又似无改变众人之论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决定,实无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顾及众人意见而进京,众人能接受吗?
或许不会公开反对。但随行者若在京都或大坂看到秀吉某些令人无法容忍之处,随时会爆发。但若遇同样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发作?
若秀吉对家康无礼,三河也会对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报复。若是如此,家康进京实毫无益处。可是多数人仍坚信,如此做对德川氏有益无害。设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来的并非生母,却也有方法识别。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为官的茶道知己。他们经常往来於大坂城内庭,当然见过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会如何对待进京的家康,事前必须有些算计。
德川家臣们本就带着敌意而去,如并不上当,秀吉的阴谋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闻的举动——把母亲送来为质,又逼家康进京,目的不过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让人甚放心不下:见面时,秀吉会否把家康当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来,有再多人质也难保平安无事。
这一夜,本多作左卫门几乎没有合眼。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以便应付明日家康接见使者的种种变化,可是好法子并非轻易能想得出来。
天亮时,本多作左卫门愈加憎恨起秀吉来。经过一夜合计,作左以为,这不是秀吉的阴谋。若真是阴谋,石川数正怎么也当递些消息。但若不是阴谋,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惊人之举?秀吉已非寻常之人,其胆识自当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实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进京之后的事了。
丰臣秀吉能让三河武士尽释前嫌,心安理得地回来吗?其以关白之身份,为了天下,竟连母亲都送来为质,而我德川氏不仅怀疑人质之真伪,还冲冲不愿进京。由此,世人自会渐渐对秀吉渐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会日渐黯淡,甚至成为导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数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骗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虏。人心与人事,岂是均如磐石?
作左卫门心事重重地迎来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惧怕面见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则可了然无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较。若是意识到主公甚或远不及秀吉,他的信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设若对主公的信念动摇,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吗?
午后未时,德川家康抵达冈崎城,作左卫门异常焦虑地迎接了他。随家康前来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三人,还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将监照顾过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胜。
家康进了本城的小书院,即问忠次与作左卫门:「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和态度都甚是坦然,作左卫门有些吃惊。
忠次耸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让大政所来做人质,实在奇怪,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轻易答应。」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颔首转头道:「作左!有乐怎么说?」
「有乐?」
「事情已经很是明白。我问的是时间,他们何时把大政所送来,我何时进京?」
「主公,进京之事,您已经决定了?」作左卫门努力抑制住情绪,声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膝盖上,不停颤抖。表面上,他必须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对进京,他却欲借此机会一试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轻轻点头。「考虑已够久了。夫人已来四月有余,秀吉称母亲是想见女儿而来,理由并无不是。但世人还是会以为大政所乃人质。我也是这样想。」
「主公因此决定进京?」
「是。倘若再横加拒绝,自会被关白耻笑!他既惊世骇俗,我亦当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