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巨蟒七寸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石川数正出奔后的第十五日。
织田有乐及织田信雄家老泷川雄利、土方雄久三人,以信雄使者的身份出使德川氏,他们并非丰臣秀吉所派,而是信雄受秀吉之令而派。
德川家康见连秀吉心腹有乐都来了,便特意从冈崎回到滨松,接见使者。此时,西尾城的海防已经重新部署完毕,冈崎改建正在进行。在兵力部署以及领地治理上,家康参照甲州机动灵活的安排,任命本多作左卫门为冈崎城代。冈崎此时也才刚刚平息数正出奔而出现的骚乱。
家康本想在完成冈崎改建之后,直接赴三岛与北条父子见面。他以为这些使者是来催促送家老去做人质,本打算严加拒绝。可是,织田有乐道:「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绝无轻视之意,关白大人曾和信雄公因误会而发生战事,现双方已和解,当然也要与德川氏和睦相处。」一番话使得家康大为惊讶。秀吉已经於战后收於义丸为养子了,现在还能对家康说些什么呢?
有乐接下来提到了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说,他出奔,乃是因为他夹在两家之间,深感不知如何供德川大人驱驰。现在便由我等为使。」
家康这才意识到数正去大坂做什么事了。他沉吟道:「议和之事,我当然同意,我会派使者签订誓书。」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当晚的宴席,却持续到翌日早晨。宴中有乐对家康道:「鄙人以为,此次和议,由德川大人您亲自去大坂,更为妥当。」
「此事无法立即决定,我最近正在修缮冈崎城。」家康婉拒。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乐当不会无理叫他去大坂。因为数正很是清楚,此求必为家康所拒,他亦会如实告诉秀吉。
「哦。不过在下的想法是,德川大人也到京都一走,和关白大人与皇室亲近亲近为是。」
「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二十九日,家康送走了使者。这一日黄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晚上亥时左右,房屋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悲惨的哀鸣,崩塌与断裂声。
家康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进京的提议,德川诸人大叫快哉。这种意气虽有激起战争之虞,不过士气却也逐渐高昂。二十九日的大雪与地震,既是预兆,也成了家康的借口,因为各地都受到了严重破坏,需要好好修葺。
大地震是在亥时,接着有几次余震,但到了一日凌晨丑时许,又有一次更强烈的地震,不只令滨松受损,京都的三十三间堂也倒了六百尊佛像。皇宫的内侍所摇晃着发出巨响,众人都惊慌地祈祷。受害最严重的,乃是北国的越前、加贺,人畜死伤、房屋倒塌、火灾、山崩地裂,各处一片凄凉。
尾张也受害不浅,和泉、河内、摄津同样不能幸免。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冈崎,受损最为惨重。因为正在改建,箭仓还没有干的墙壁全部倒塌,刚刚砌好的石墙也全部坍塌。幸好城下的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余震持续到十二月中旬仍不减余威,使得人心惶惶。
「这不就是天下大乱的凶兆吗?」
「自石川出奔,天就不正常!」
「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
「以后若爆发战事怎么办?城里好像没有能顶大用的人啊!」
由於滨松城受损甚微,因此家康便去了冈崎,命令鹈殿善六、安藤金助、雪吹市右卫门三人负责具体修建事宜,自己则一面监工,一面埋头於新的军法和政令。此时,井伊直政、神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均已做了奉行。
受害的不只是三河,天下均未幸免。这么一想,家康当然也不打算在年内去拜访北条父子了。
然而,和数正相通而投靠秀吉的信州小笠原贞庆,却於十二月初三攻打保科弹正正直的居城高远。秀吉已经完全平定了四国,这对家康来说,不啻岁暮刮来的寒风。
修筑一直持续到春天。四十五岁的家康照例让家臣们在新年观看了能剧,自己则忙於往来冈崎、滨松之间。
天正十四年正月二十一,秀吉第二次派使者来。此次除了上回已来过的织田有乐与泷川雄利之外,还有富田左近知信。他们没有直接去滨松城,却先去了强硬一派的酒井忠次的吉田城。当家康在滨松听到消息时,神态自若地抿嘴一笑:该来的终是来了!一定又要出什么难题,却不知来使为何先去吉田?
此时,地震还没有停止,大地不时在震动。
进入吉田,织田有乐率先开口道:「此次我们在见德川大人之前,想与德川氏的中流砥柱酒井忠次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酒井忠次苦笑着耸耸肩:「您说中流砥柱云云,鄙人甚是惭愧。在三河,像鄙人这样的人多如河边卵石。不过,既然各位已来到敝处,就自当听听各位的高见。」
听说秀吉在对人下手之前,一定先在对方的老臣身上下功夫。忠次相信石川数正便是禁不住这种诱惑,才投了秀吉。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反感也在加深。
「那么,请屏退他人,由泷川雄利大人直接把话告诉大人。」有乐道。
「遵命!」泷川雄利向前一步,等待忠次屏退近侍。
酒井忠次道:「真是意外!若是羽柴大人……不,是丰臣大人的话,在下只好拒绝密谈,前有石川数正为戒。」
「哈哈哈!您认为我们是来劝诱您?真令人意外。」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是,到了两家可以签订和约之时……」
「就是要谈有关议和之事啊。但是,有他人在场,有些话便无法明言,是不是,雄利?」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先去滨松与德川大人面谈了。」泷川雄利轻轻地点头。
「刚才屏退家人的要求,便不提了。鄙人只是认为,事先告诉您,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意给大人添了麻烦,见谅!」
忠次听了,愁眉紧锁地思考着。石川数正出奔了,本多作左卫门也离开了滨松,成了冈崎城代,其他的重臣都在甲信诸地,如就这样拒绝重要使者密谈,日后可能会遭家老责备。「显然是我的器量太小了,好,大家退下!」
「哦,我们便可畅言了。」三个使者相互看了看,点点头。有乐道:「那么,泷川大人,请先毫不保留地明言!」
泷川雄利转向忠次,「这的确是发生在十四日深夜之事。使者到了信雄公处,传达了关白大人之令,令我们即刻去一趟。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匆匆赶去了。」忠次被吸引住了,猛地倾身向前。雄利的脸綳得紧紧的,连声音也严肃起来:「我看到关白大人一手提着扶几,另一只手系着红带子,目光炯炯有神,从卧房里出来,大吼大叫道:『我想到了!』在下和信雄公深以为怪,问想到了什么。关白像在责备我们似的大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终於想出了让家康上京的办法!』」
「且等一等!」忠次慌忙打断他,「此事鄙人未弄懂。即使关白大人已经作了决定,我家主公也……」
「只是原原本本把当时的话告诉大人而已……」
「哦。」
「下人拿着烛台,关白大人也没有要坐下的样子。我和信雄公都很惊诧,问他德川大人是否说要上京。」
「不可能。我家主公现在怎么上京?几位也知,地震……」
「鄙人下面还有话,且听我说完。关白大人降低声音道:『听说家康没有嫡室。』」
「哦。」
「『我把妹妹嫁给他吧!如此一来,家康定要到京城来的,不是以家臣身份,而是亲戚。他成了我的妹婿,名分便确立了。』」
「只恐主公还是不能轻易上京……」
「还不能?」
「即使这事妥了,主公也不一定非去京城,为馑慎起见,我一定要先告诉您。」忠次始终不肯轻易答应此事,便抬眼说道。
「正是,鄙人也对关白大人这样说。」
「什……什么?主公可以不去京城?」
「所以……所以大人还是把话听完。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拜访酒井大人。」
「那么,关白大人又怎么说?」
「他说:『若家康还怀疑我,不肯进京,就把我母亲当人质送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定要和家康握手,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夙愿,平定四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真要把母亲送来为质?」
这确实出乎忠次的预料,他坐正了,低声惊问。忠次曾听说过,秀吉要把妹妹朝日姬当成人质,送到家康的内庭。可是他认为须谨慎对待此事:为了实现野心,秀吉很可能轻易舍弃了妹妹。可是,若既把朝日姬嫁来,还要送母亲来为质,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秀吉是真心和解了。
「但是,」忠次歪着头,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怀疑,「如关白大人真的把母亲,也就是大政所夫人送来为质,他就无颜见世人了!」
「就是啊。」有乐插嘴,「这太过分了,连我也不忍。若关白大人真的把大政所夫人当人质,他一生的武勋和人格就有了瑕疵。」
「哦。」
「关白大人捧腹大笑道:『为了天下,连母亲都送去为质。这样全心全意希望日本太平的丰臣秀吉,会留下什么不光彩的口实?就当母亲去女婿家好了。这本小事一桩,何必再提!』」
「哦!」
「大人除了向我们这三个使者吐露此事之外,还向另外两人提过。」
「他们是……」
「就是世人传为关白大人的军师的蜂须贺和黑田。他们两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费尽口舌进谏,想阻止。可是大人一步也不相让。他说,他要为人所不能,天下方能安定。」
「这……」
忠次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被推进了深渊,又挺了挺身,「如果……如果已把关白大人的母亲送来为质,而主公还是不进京,会怎样?」
「酒井大人,断然不会!关白大人对我说,家康公乃是聪明人,定会明白其中道理,不要担心。大人如此为他着想,若家康公还是不明此心,那么,便是使者办事不力,就别回去了,全死在三河好了。」
「啊!死?」
「是。所以我们不敢直接去滨松,而是先跟大人商量一下。」有乐说道,和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忠次凝神注视着三个使者。有乐和雄利这时仍然微笑着,富田左近则比忠次更为严肃。若主公不答应这门婚事,他们便要当场自杀,因此自己不能随意开口了。
「大人明察,」泷川雄利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三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魂不附体。但说这话时,关白大人目光甚是凄冷。」
「对,下人说,这是自贱岳会战以来,大人眼中首次出现如此凄厉的神色。」
忠次还是没有开口,他在仔细揣摩使者的心思:这是胁迫我?秀吉是这种人吗?若自己卷入了对方设下的计谋,最是危险不过。信雄的家老泷川雄利,不就成了秀吉的心腹吗?若自己毫无戒心地和他们商谈,数正事件就会重演。
良久,忠次舔着发干的嘴唇,道:「为慎重起见,我要问个明白。若你们自杀了,关白会怎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有乐直截了当地摇摇头。其实答案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那便是举兵来攻。忠次困惑了。
「关白大人打算安顿好四国之后,就和德川大人联手,从海陆两路征伐九州。鄙人只能猜测到这些,其他诸事就不知了。」
这时,大地又微微震动着。
「地震!」不知谁说了一句,忠次却似没有感觉到。
半个时辰以后,太阳已经偏西,忠次让一行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策马去了滨松。他不能让喜好玩弄权术的秀吉得逞。有了这初步判断,他没有回应使者,除暂把三人留在吉田,自己去滨松听家康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家康会让使者去滨松吗?也可能会把使者杀了。但那样一来,必有一扬大战。
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滨松!忠次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狂奔。
他到达滨松城时,天已经黑了,点点白梅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从大门到院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骚动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
「又地震了,起初两次震得较轻,第三次很严重,大家都在救火。」
「哦。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感觉到。小心火灾!」忠次说着,一面拭汗,一面奔向家康的房里。
家康正从走廊上开着的窗户,望着夜空。他一见忠次,就道:「吉田的地震也很厉害?」
忠次猛烈地摇着头。「大地震,秀吉这人!」
「哦?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吧!」家康心平气和地说道,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忠次等着点上灯。他本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总是忐忑不安。家康微微闭着眼,靠在扶几上,始终一言未发。
「秀吉这人,若不和主公握手言欢,断不能放心去攻打九州。他必担心我们从他背后杀过去,而且,观望的大名也不在少数。」
「……」
「若现在断然拒绝,他短时间内大概也不会来攻打我们。与其和我们开战,他不如先攻打九州。」
「……」
「只是,三个使者似乎会切腹自杀。」
家康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这时又来了两次余震,但似不会有什么大灾难了。城内又点上了灯,亮了起来。
「主公,三名使者应如何应对?他们有可能来滨松。主公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有地震,我又去放鹰了,顺路察看了吉良一带的灾情。」
「那么……说您不在滨松?」忠次露出不解的表情,家康慢慢点点头,「必须与作左商量一下。我先带着正信和正胜、康成去吉良巡视。在此期间,你带使者去冈崎。」
「那么,要在冈崎见面了?」家康顾左右而言他:「对这桩婚事,你有何见解?是拒绝好呢,还是答应好?我和作左也要多参考你的意见。」
责任一下子椎到了忠次身上,他有些心惊肉跳。他花了好大功夫琢磨家康的话,觉得现在并不是决定家康和朝日姬婚事的有利时机。家康也常常说,要和秀吉及上杉氏对抗,就一定要和小田原的北条父子合作。家康一直坚持己见,可是因为连续的地震,现在他无法去三岛。
若先和北条父子见面,再处理和丰臣家的婚事,恐会发生变故。北条父子会认为家康背弃了他们,一气之下就可能和上杉氏联合,从上信攻打甲斐、骏河。这样一来,德川家的分量,在秀吉眼中自会降低许多。
「主公!」忠次道,「如在下和作左都赞成,主公会见使者吗?」
家康避开了忠次的眼睛,含糊地回答:「也不一定。」
「那么,要把使者引到其他地方,拒绝他们?」
「唔!也不一定。」
忠次义愤填膺道:「我不明主公的意思,请明确地告诉我,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像是在劝谏,可是不知不觉心中动摇。
「忠次,」家康考虑了一下,低声道,「目前要考虑的,是怎样让使者平安地回去,是吧?」
「是这样。」
「重要的是把使者稳住,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到北条去。因此我避开和使者见面,到吉良去放鹰。之后因为使者来了,不得不在冈崎见了他们。这样即使让北条氏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