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年轻的女子来做,不用你斟酒。」
「还是让我来,你这猴子是找这匹悍马的依靠哩!」秀吉微哂道:「不可随便使用右府大人送给我的雅号!」
「不,它不能说不好,令人生出些怀念之情。」
「宁宁!」
「哦,大人生气了?」
「今日你如此侃侃而谈,定是有什么目的。从三品北政所夫人,有何不顺心的事,以致你出言如此癫狂?」
「呵呵。」宁宁高兴地笑了,又给秀吉斟上酒,「大人既已察觉到了,我不妨直言。我已知道朝日姬为何不按您的话去做了。」
「啊,弄清楚了?」
「是,我找到了打开她心扉的钥匙。」
「哦?那太好了,不只是思念亡夫吗?」
「是对您不信任。」
「信不过我?」
「大人,这一点甚是重要。来,喝一杯,然后我告诉您打开这个心结之方。」
秀吉放下杯子,疑惑道:「能否解开这个结,取决於我能否用事实证明给她看?」
「是!」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有话要先问您:关白大人惧怕家康吗?」
「我怕家康?」
「对。除了家康,大人不惧任何人。」
「朝日是这么说的?」
「她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在众大名中,定还有多人如此想。」
「哼!」秀吉脸上流露出不悦,这是他最嫉恨的话,却亦是最真实的。
「朝日确实这么认为?」
「正因为她这么看,当然不想嫁了。若是我,亦会拒绝。」
「哈哈哈。」秀吉拿起酒杯,突然放声大笑,「明白了!哈哈,所以北政所才说我丰臣秀吉的脊梁不够硬!我明白!哼,放心,老子虽惧怕家康,却亦喜欢家康。有我关照,他便可成为关白。他本人或许还一无所知。因此,我为了天下,必切切关照他,是也不是?」
秀吉究竟会怎样回答,宁宁多有预料。然而当秀吉真的说出她预料之言时,她骤然变得严厉而认真。其实,对於秀吉惧怕家康的传言,宁宁比秀吉本人更是义愤填膺。她激动地看着丈夫:「大人,此事不可听之任之,这些谣言一旦传开,必有损您的威望和风评!」
「这是北政所的意见?」
「大家都还不了解大人博大的胸怀,也就是说,大人也有不足之处。」
「我有不足之处?悍马之嘶实出乎我的意料啊!难道北政所想谋取关白的大权吗?」
「这可是大事!」宁宁收住笑容,「您还不知,您的战法便是关白的战法!羽柴筑前守的战法与关白秀吉的战法,自当有所区别,大人在这方面还考虑得不够周全!」
秀吉好似吓了一大跳。宁宁似再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若非果真如此,她不会这么认真。
她告诉了我一件大事,这女人真如半个天下啊!秀吉长叹,他对妻子产生了更深的爱慕与敬重。但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沉吟道:「那么,北政所是言,家康比秀吉更有资格当关白了?」
「是,我知道这么说,您不会责骂我。」
「说吧,宁宁!你对我攻打纪州的策略不完全赞成,对不对?」
秀吉说着,环视四周,用眼神询问可否让侍女们在场。宁宁笑着示意她们不必退下。如此看来,她根本没把不信任的女子放在身边。
「不是攻打纪州,而是讨伐纪州!」
「好自大的话!攻打和讨伐有何不同?」
「所谓攻打,是使之灭亡;所谓讨伐,则是使之降服。可是,大人拒不收伏十余个根来寺众,而把他们放逐远江。我不以为这种战争,乃一个目光远大之人应打的。」
秀吉顿时哑口无言,「砰」一声放下了杯子。方今天下,无人敢对他如此不留情面。
在根来寺众当中,爱染院、根来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六人,并未被杀,而逃到家康的滨松城去了。此事令秀吉和黑田官兵卫追悔莫及。宁宁清楚其情由,说得一针见血,秀吉当然无话可说。那些漏网的根来寺众被家康保护了起来,便大大地助长了富山城佐佐成政的叛心。
「哦?有远见卓识之人的战争,是以降服对方为目标?」
「想把人消灭,人因惧怕才逃到德川大人那里。德川大人对投来者定会伸出援助之手。他内心虽苦,却还是成了您的敌人。这样一来,不安定者又会涌现。这种战争之法,绝不可取!」
秀吉拿起杯子,呵呵地笑着,递到了宁宁面前。「女关白大人请!」
「你能理解我的话?」
「好像我必须听从你的意见,不是攻打佐佐成政,而是征伐他。」
「当然!关白已是天下人之关白,因不能随意支配部下,便觉受了奇耻大辱;器量狭小,对部下攻而诛之。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秀吉突然握住宁宁的手,把她拉过来。他又恢复了平常夫妇间说笑的表情,恭恭敬敬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女关白大人,在下诚惶诚恐!」
「大人!听说佐佐成政做事有始有终,远近闻名。」
「是!」
「请把他放在关键之位,加以重用,如此一来,天下大名自不待言,德川大人的疑惑也必烟消云散,朝日也必不会再对您心生不信。这才是能治天下的器量!」
秀吉的脸突然变得僵硬,他咬着嘴唇,不是生气,而是被大胆而任性的夫人感动,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是啊,所谓征伐之境界,是不杀!」
「把人杀了,自会留下怨恨。让对方敬奉您,乐於为您效劳,才是真正的关白。」
「宁宁,你能不能在我猴头上猛敲几下?」
「那可不行!已故右府大人的信里曾言,在日本,再也找不到像您这样伟岸的夫君,小心会有人嫉妒我。不可!」
起初,夫妇二人总是说笑似的争辩,然后逐渐激烈起来,令下人无不忧心忡忡。两人都毫无顾忌地唇枪舌剑,让人闻到淡淡的火药味,可是最后必握手言欢,互相褒奖。现在两个人也握着手。在场下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人热泪盈眶:这才是真正的夫妇啊!
宁宁甚至任性地要每一个侍女都这么认为。这种好强的个性,使得她和一般女人一样,努力与秀吉共围成长。而此种关系日后会演变为彼此间的斗气,与秀吉又陆续纳了侧室不无关系。
秀吉绝不会沉溺於女色而耽误正事,反之,他尊重女人。世人谣传,他因自己出身卑微,而喜欢名门之女,宁宁却不以为然。此时天下武将都认为,秀吉仅把侧室当成装饰,那便如人对於古董的兴趣:女子要成为装饰,不仅必须年轻貌美,还要出身名门。
宁宁与秀吉的强烈对抗,便是基於这种看法。如这些闺秀比她更有才能,她就要失去其地位了。因此,她比谁都先一步,认真分析、思考与理解猴子在信长公眼中的价值和性情。这不是一般的争斗,一旦脚步稍慢,就会失去秀吉。那样,这个令信长公和浓夫人都大为赞赏的才女宁宁,就将是这世上最悲惨的妻子了。每个侧室都出自名门,意味着她们可以把这个无能而卑微的正室,像玩物一般任意摆布。但,现在宁宁已全然没有了这种危险。
侧室们都必须很有礼貌地对待夫人,甚至秀吉都没有她那么高的威仪。
不过,宁宁还是一丝都不敢放松。她对秀吉性情的分析,一言以蔽之,是「永不懈怠」。或许说是「不能让自己懈怠」更恰当。
今后,秀吉会驰到哪里,宁宁说不清楚,但她认为,他必将永远驰骋,他会朝着一个目标一直前进,直至死去。只要宁宁能控制住他的脚步,秀吉就不能轻蔑、忽视她——我是关白秀吉的支柱,除了我,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如此!
秀吉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给宁宁斟酒。「宁宁啊,我开了眼呀!」他又开始习惯性地夸张。
宁宁像少女般妩媚地回答:「哼!您早就认识到了!」
「不,我心里确实畏惧家康,即使不是惧怕,至少也认为他和我势均力敌,是个不敢小视之人。这个看法真是大错呀!」
「德川大人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就像酒壶,即使外形相似,却也有铜壶、金壶之别。来,再敬您一杯!」
「当然要喝!宁宁,你真是女关白啊!」
「多谢大人夸赞,我很幸福。」
「不不,幸福的是我。我真想请皇上明察秋毫,颁给你女子的最高荣誉。」
「我已知足了,大人应该继续晋陞方是。」
「哈!」秀吉像顽童一般,对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挤挤眼,「我已是日本的总大将了。从此以后,家康、元亲、成政都是我的家臣,我要统领这些家臣,去大明国,去天竺。北政所是这个世上总大将的夫人,绝不可对她无礼!」
「是,是!」
下人们听秀吉说得这么认真,便一起回答,伏下身去。秀吉进而煽动道:「大家都要向夫人学习。她乃是女中豪杰、天下第一的女丈夫。」
宁宁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什么呀,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像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千年难见的天之骄子。大家都是托您的福,才能有如此安泰的生活。忘掉此恩,必遭天谴!」
或许这只猴子真的会去大明、去天竺?宁宁突然想到。堺港人那么热心地催促,船也开始打造。对於这一梦想,恐怕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会放弃。但是,这样也好,若没有这种自信,就没有办法压倒现今以力量论强弱的大名们。他们若屈服,就是好家臣,若让他们钻了空子,就都成了敌人。
秀吉酩酊大醉。当他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猛摇其头,现在又这样。
「大人,该歇息了。到加贺夫人那里去吧!」
「不,今晚不去别处,就在你这里过夜。天下第一的女丈夫啊!来,再给我一杯。」
宁宁奇怪地呵呵笑着。她毕竟是个女人,也有嫉妒之心。只是,她会冷静地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