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543 字 1个月前

第192章 病入鬼门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从纪州凯旋回大坂。六月初七,德川家康从甲斐巡视到信浓,后回到滨松。

家康料到刚回大坂的秀吉不会马上起兵,因此假装四处行走,趁这期间,他收留纪州的残部,又在旅途中会见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选择在六月初回滨松城,是因为他知道秀吉已经开始攻打富山城,并发兵至北陆。

一旦秀吉的人马邻近,家康也要俨然表现出城里的装备很充足。这些计策实在不错,可秀吉也非等闲之辈。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时,派使者富田左近将监和津田隼人正送来由他和织田信雄合署的书函。

函上写着,因秀吉即将发兵至越中,要家康选两三个家老送至清洲为质,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关系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当於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为人质,他们三人绝非人质,若不相信,可以暂把三人送回冈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领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将大怒。

接见使者的本多作左卫门回道:「现在主公正在病中,我会把书函的大意据实禀报。」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听说家康病了,使者便没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单是面面相觑,苦笑,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请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质之事,务请抓紧办;关於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进行。」他们相当干脆地说完,就回去了。

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去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晕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於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於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於备后鞆(bing)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枣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但是,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於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於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於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胂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

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於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於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通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并不介意,他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通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

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噝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噝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

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

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

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似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於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