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410 字 1个月前

第159章 右府大殡

随着洛北紫野的龙宝山大德寺之内的菩提所总见院的开工,为信长举办葬礼的传闻,也在京都百姓之间沸沸扬扬地传开。

从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断地从粟田、伏见、鸟羽、丹波、长坂、鞍马、大原等京城七处口岸运了过来,眨眼之间,一块荒地上便耸起了一座辉煌的庙宇。人们都以为这次的葬礼是在织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举办的。

「这下好了,各处的钱币要贬值了。」人们议论纷纷。

甚至是光秀被剿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引起如此大的轰动。那时只有近卫前久卿一人,由於被怀疑窝藏明智的残党,听任明智进攻二条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现在不知隐藏到何处。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听说要为信长举办葬礼,百姓都在合计:全国的大名一定都会来京城参拜,豪华的别馆、寓所一定会相互攀比,数不尽的金银都会涌进京城……

可是,听说葬礼的日程只是从十一到十七七天,人们又议论纷纷:「听说这次葬礼,只有羽柴筑前守和秀胜父子二人来操办。」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又使京城蒙上了浓浓的阴云。

虽说山崎之战的胜利非常耀眼,可是,织田氏却并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於是,人们开始担心:葬礼的过程当中,会不会有筑前守的反对者闯进城来,和他发生冲突?顿时流言四起。

「听说这次的葬礼,岐阜的信孝公子早就等候多日了,他早就欲加阻拦了。」

「是啊,我也听说和信孝一伙的越前柴田大人,已经让佐久间玄蕃盛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佐佐陆奥守成政等人发兵,据说从北庄出发了。」

「这么说,这次是神户侍从和筑前守养子秀胜争家督之位了。」

就在流言蜚语四起之时,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秀吉的大将,全副武装地率领军队出现在京洛一带,人们的不安又逐渐演变成凝重的沉默。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十月十九,秀吉亲自来到了大德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又骑马返回了山崎。然后,他把养子秀胜和佑笔大村幽古叫到房里。

「我有话要讲,秀胜。你要牢记在心。幽古,为了让后人知道历史,你要用心参透我的意思,仔细地记录下来。」秀吉的语气沉重而严肃。他整了整桌案,闭上了眼睛。「幽古,准备好笔墨了吗?」

幽古答应一声「是」,然后提起笔来,凝视着纸张。

「右府去世之后,是我和秀胜一起在本能寺安葬了右府大人,当时我们父子二人相拥而哭,泪如雨下。对吧,秀胜?」秀吉闭眼道。信长十六岁的四子秀胜应一声,顿时眼泪汪汪。大村幽古抬眼看了一下二人,然后飞快地记录。

「你知我为何流泪吗?我想你也能猜得出来。秀吉原本出身低微,承蒙右府大人的提携,才有了今日。右府对秀吉恩宠有加,还把你於次丸秀胜过继於我,这实是秀吉天大的荣幸……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明白,很是明白。」

「就这样,羽柴家和右府家合为了一体。因此,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只会哭泣,那简直类似女人……」

「大人言之有理……」幽古附和道。他想诱秀吉说出后面的内容,无论是语气逐是态度,都显得极其诚恳。

「那么,秀吉就把这次给右府举办丧礼的缘由给你讲一讲,秀胜。右府大人的兄弟本来就少,而老臣却有很多,因此,若我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恐会招来误解,故我一忍再忍,一直忍到了今日。没想到这世间之人太令人失望了。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终无一人主动出来为右府操办丧礼。真令我伤心欲绝啊!」

「……」

「你明白了吧,秀胜?於是我就苦思冥想……昨日的亲友已变成了今日的仇敌,昨日的鲜花已化为了今日的尘土。即使秀吉本人,也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等命运!当然,我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事情。贫贱之士尚有葬父之志,难道我羽柴秀吉就眼睁睁看着右府大人让人耻笑?我考虑再三,觉得若不为右府举办丧礼,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右府!幽古,这些话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地记下。秀吉承蒙右府大人眷顾,有幸与织田氏结成一家,若连这一丝勇气都拿不出,一味地顾忌老臣闲话,该为右府大人办的事情却不敢办,岂不是猪狗不如?由此,我毅然决定和秀胜一起,为右府举办丧礼。你明白我的心情吗,秀胜?」

「父亲大人的心情,孩儿十分理解。」

「既然要办,就应倾尽全力为右府祈祷冥福。倾尽我的所有,倾尽所有的真诚……」

「是。」

「因此,葬礼安排为七日。当然,秀吉到底是否心无杂念,满怀诚意地为右府举办葬礼,后人自有公论。幽古,这些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下来。」说着,秀吉一只手按在额头上,道,「第一日,十月十一日,转经。」

「是,记下了。」

「第二日,顿写诸经,施饿鬼。第三日,忏法……十四日,入室。十五日闍维。」

「记下了。」

「十六日宿忌,十七日升座拈香……也就是说,丧礼共七天。这也是秀吉最大的努力了……」说罢,秀吉的眼角淌下一行泪来。

看到秀吉的眼泪,幽古不禁为之一动。秀胜也眼噙着泪水,定定地看着秀吉。

幽古想,这若是一种策略,真可谓天衣无缝。但这绝不仅是策略。秀吉的性情和智慧,及他的信心,都已浑然一体,达到了神奇之境。尤其是近一段时日,秀吉似更加出神人化了。

「我啊……」秀吉顾不上抆拭眼泪,继续道,「一万石禄米作为杂用,名刀『不动国行』也供奉进了大德寺。菩提所总见院那边,我已经捐了白银十一锭,用作为右府的卵塔做法事,还捐赠寺领五十石作为香火钱,除此之外,我还吩咐大坂的商人籴进五百石米,以备他用。」

「是……五百石?」幽古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这些米已经陆续运过来了。其实,我想捐赠的东西还有很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无论如何,只依靠咱们父子二人的力量,来举办这次葬礼。对吧,秀胜?」

「对……对。」

「即使是五百石,恐也还是少了些。总之,五山十刹的僧人就无须说了,洛中洛外的禅律八宗的僧侣们都会云集於此。」

「云集於此……这样记录可以吗?」

「等一下,你就记作不知有几千几万。」

「几千……几万?」

「当然,如此盛大的葬礼,京城的百姓应是头一回看到。尽管如此,我仍不足以表达心意。不管怎么说,这是应仁之乱以来,把混战不休的乱世引向太平之路的旷世英雄右府大人的葬礼啊。可惜我秀吉目前仍然势单力薄,难以担当右府那样的大任。说来真令人汗颜……」

说到这里,秀吉才睁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在举办此次葬礼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外界可能出现的干扰,我已作了充分的安排。醍醐、山科、船冈、梅津、东寺、四冢、西冈等地,我已经安排了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人严密把守,一旦出现什么闪失,大军立刻前去保卫大德寺,不会有一丝差池。」

幽古义现出异常惊愕的表情。秀胜则还在恭恭敬敬地倾听。「只是令我不安的,是举行葬礼的场所,我总觉得有些欠妥。我老是唯恐慕名前来参拜的男女老少感到不安,因此,已任命小川土佐守、羽田长门守、桑山修理介、木下将监等人为将,前来严守大内禁地,这样,百姓就可以安心参拜了。」

说到这里,秀吉的声音和态度突然都异样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剩下泪痕,眼中熠熠闪光,声音也高亢了。「我还派了杉原七郎左卫门、桑原右卫门、副田甚兵卫担任寺内的法事奉行,委派生驹新八、小西弥九郎等率领一千余人,负责维持治安……我的安排怎么样?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前来寻衅滋事?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光看见这种阵势,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你说是吧,幽古?」

秀吉一旦情绪激昂,一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的华丽辞藻、汉语、俚语,都会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奔泻而出。「要想办得圆满,就要力求万无一失。麻痹大意乃是大敌,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对吧?别以为这样就完美无缺了。我还特意任命舍弟羽柴美浓守秀长为总奉行,率领一万余人负责特别警戒。寺院外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着狮子墙不停巡逻。四面的大门全部挂上帷帐,严密把守,关卡、哨卡的侍卫武士人人手执长枪,数百支火枪早已剪好引信,随时待命。怎样,秀胜?那些蟊贼鼠辈们还敢前来吗?」

「当然不敢。」

「这方是万无一失。有备才能无患。这样,前来祭拜的大名们也可以安心了。到时候,由你和池田的儿子辉政所抬的棺材也已做好。现若从我口中说出,未免有自负之嫌。幽古,这些东西在当天亲眼看到之后,你再详细地记录下来。棺中盛放着用以焚化的沉香木像。在莲台野的大火屋火葬之时,馥郁的香气一定会弥漫整个海道。」

「整个海道……记不记?」

「糊涂!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话若从我口中说出,就会显得我太自负了,这是说话的分寸。」

「在下多嘴。」

「作为一个记录者,只注意事物的表象就足够了,绝不可擅自作出真假的判断。你明白吗?我选择沉香木给右府雕刻木像,是想把右府的伟大抱负和美德撒向天下每一个角落,让整个海道香飘万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懂,世人会说秀吉只是胸无大志的一介武夫。」

「在下记下了。」

「右府大人的宏伟志愿,就是终结乱世的硝烟,给万民带来太平。你觉得现在的天下,会有人不希望太平吗?」

「应该不会……」

「若是没有,那么,我所说的让沉香的香气飘遍海道,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其实这也是我向右府发的誓言,向世人宣告秀吉继承右府大志、平定天下的豪迈誓言。这些就不要记了。」

秀吉摆了摆手,「若是把这些也记录下来,岂不显得我太狂妄自大?一旦有人认为我有觊觎天下的野心,岂不麻烦?」

幽古冲疑了一下,慌忙点了点头。秀吉觊觎天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自己断不可对这个旷世英才的心胸妄下结论。

「幽古,我看你有些迷惘啊。」

「是……啊,不不……」

「哈哈哈,我看你看待问题还是太肤浅了。我并非一个觊觎天下的狂人,只是一个想继承右府遗愿的有志者而已,休要本末倒置。当然,在继承遗志之时,若天下真到了我手中,也是没有办法。」

「大人教诲得是。」

「这决非自命清高。世上还是有真情在的。好了,今天的记录就到此为止吧。」

幽古恭敬地低下头,搁了笔。

天正十年十月十一。这一日,京城人流如织,大家都直奔紫野而去。

天空响晴,没有一丝风。红叶季节已过,只剩裸露树干的荒原上挤满了人。随着人们一步步接近大德寺,赞叹之音也渐渐高涨。

「真是气势非凡,这么多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啊?」

「听说这一带有五万多人。加上城里的军队和京城七口的守卫,怎么说也得有十万人。」

「哦,十万大军……京城里从未驻紮过这么多军队啊。」

「是啊,真是闻所未闻。听说这些军队都是自带干粮,这四五天里,淀川的河面上,黑压压的全是船。」

「是啊,否则恐怕早就麻烦了。京城里这点粮食,还不够他们吃两三天的呢。」

「快看快看,那一列进寺的和尚们。多么漂亮的禅杖啊!光和尚就不知有多少呢。」

「听说光和尚就有一万多人!」

「我也听说了,和尚们的斋饭就有五百多石呢。现在,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是由大坂的淀屋来筹措大米,我还听说,一万贯杂用都是堺港商人出的。」

「这样一来,天下大势已定……」

「那还用说。我看,就连故去的右府大人都没有这样庞大的阵势。真是鸿运齐天的大将军啊!」

「我看,这决不仅仅凭运气。筑前守不但为主公报了仇,还把主公供养了起来。我看,是筑前守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我还听说,这次供养结束之后,筑前守就要着手处理城镇之事。说是要恢复应仁之乱以前被烧毁的城镇的繁荣呢。我看,不出半年,筑前守就会着手解决……不,就会完成这个计划!看大人如此磅礴的气势,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这些人似乎不全是京城的百姓,其中好像还混杂着小西弥九郎、纳屋蕉庵,以及淀屋常安的人。他们巧妙地宣传,鼓动着大家的情绪,给那些担心战争爆发之人的心里,播下了一缕缕灿烂的阳光。其手段之高明,直令人拍手叫绝。

虽然这次盛大的活动没有通知德川家康,可他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早就以绸缎商人的身份混到人群中去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隆重的场面,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把柴田胜家、织田信孝、织田信雄等等全都抛到脑后去了。秀吉滴水不漏的安排、秩序井然的军队,让人感到非常安心。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会有人攻进来呢?百姓似也都这么认为。

从这层意义上说,秀吉的精心安排就像一个大斗篷,从第一天起就把人们包了个严严实实……更精彩的是,闍维日的队伍,不仅让京城百姓大开眼界,也让汇集到此处的各地大名与细作叹为观止。

从十三日到十四日,天空还略有些云彩,可是到了十五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紫野上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前来观看盛大葬礼的人。

巳时前后,集中到大德寺的大名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围观的人群面前经过,华丽的队伍把葬礼装扮得更加恢弘壮丽。最惹眼的自然是盖着金纱金绢的灵柩。四方下垂的璎珞和栏杆全都镶金嵌银,八角的柱子绘满了绮丽的丹青,绚烂的色彩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自然,灵柩里面放置的是最令秀吉骄傲的沉香木像。

灵柩的前辕扛在池田辉政的肩上,扛后辕的则是羽柴秀胜。紧跟其后的就是秀吉自己。只见他神情庄重,手里捧着信长的牌位和名刀「不动国行」。身后则跟着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头戴一色的乌帽,身着麻布丧服,个个神情严肃。

总之,仅仅在从大德寺到莲台野的一千五百间道路的两侧,就投入了三万多名守备的步兵,可想而知,这一带已经成了刀、弓和火枪的森林,威风凛凛,令人不寒而栗。

紧跟在乌帽麻衣的武士后面的,是号称一万人的五山十刹、禅律八宗的僧侣队列。只见他们分门别派,身着盛装,各自高诵着宗派的法语,蔚为壮观。头顶是耀眼的七色天盖、五色旗幡、袅袅紫烟,还有无数的明灯、佛具、龟足、造花、七宝,彷佛天上的仙境搬到了人间,让那些平日里被生活所困的老百姓们飘飘欲仙,恍如被带至净土。

这一日,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当然也来到了莲台野,他夹在人群中间,正在观看那十二间见方的火屋。

僧侣们长长的队伍终於抵达了莲台野,随后而来的则是大名的队伍。每个人身后都率领着身穿无袖肩衣的一百五十名家臣,有丹羽长秀、池田信辉、细川藤孝、细川与一郎、堀秀政、筒井顺庆、中川清秀、高山右近……不胜枚举。茶屋四郎次郎目瞪口呆,看样子,大局已定。

其实,茶屋早就估计到了这种场面,按理说他应不会羡慕,也不会多么反感,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眼前一切恍如梦中,大感震动。茶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并不认为这是秀吉对信长忠心耿耿的表现,这分明是对信孝、胜家、一益等人的示威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