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从北面转到西面,又从西面转到南面,绕着天守阁整整转了一圈。
「报。」是石田佐吉的声音。
「什么事?」秀吉立刻变得和颜悦色,转身问道。
只见佐吉双眼闪烁着光芒,他似乎已敏锐地看穿了秀吉的心思。「佐和山的城主堀秀政来了,正在前面的书院等候。」
「哦,久太郎来了?」
「是。他还忧虑不止,一直询问主公心情可好。」
「你去告诉他,说我的心情极差,正在发火呢。让他先候着。」
石田佐吉冷峻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微笑,然后施了一礼,下了天守阁。秀吉伸了伸懒腰,又望了望远处的天王山,俯瞰了一下山崎的大道,才慢悠悠地下了楼。
清洲会议之后,秀政被秀吉安排在以前丹羽长秀所在的佐和山城,成了一个二十万石的大名,而且身为三法师的辅政大臣,受到和家老们一样的优待,他已完全为秀吉折服。可是,秀政依然没有办法把三法师从信孝手里接过来,因此,他忧心忡忡。
秀政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秀吉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最好发生一些纷乱。越是有纷乱,就越易分散注意力,这样,实现计划就容易多了。
秀吉走近书院,故意咳嗽了一下,让随从们把门拉开。秀政连忙深施一礼,可是,秀吉却睬也不睬,径直走到上座坐下,突然问道:「久太郎,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堀秀政早就得到了佐吉的通知,非常惶恐。
「作战要善於抓住战机,政事也是一样。一旦犹犹豫豫,整个天下又会陷入战火。」
「筑前守是说三法师的事……」
「安土城的事。」秀吉敲打着扶几。别人说右他就说左,别人若说左他就偏偏说右,虚虚实实,让对方琢磨不透。「你跟丹羽五郎左好生说说。坂本城的修缮暂时放一放,先修整安土城。如不早一天把三法师接到安土,天下就有可能重新陷入混乱。世间总有一些意外之事,你看,秋高气爽,天空忽然风起云涌。决不能对此熟视无睹。东面,我说的是东面的天空!」
秀政非常困惑。跟往常一样,秀吉的话总是像天空的雨云,让人既抓不住,也摸不着。说起东面的天空来,既有可能指上杉氏,也有可能指的是北条、德川氏。如此看来,无论是柴田,还是清洲、岐阜:似都瞄准了东面。
「你还不明白?」秀吉不住地咂舌,「这片乌云一旦扩展开来,立刻就会遮天蔽日,变为狂风暴雨,右府大人的所有功业,眨眼间就会付诸东流。」
秀政不禁低下了头,他没有一点空隙来说自己的事情。
「你们办事也太拖沓了。天下所有的事情,须像不断流淌的清澈溪水一般,才能有活力。流水不腐,才会有众多的人前来打水。万万不能让人心倦怠……要让他们不断地前去打水。如不像清澈的溪流,政事就谈不上是政事!」秀吉还在高谈阔论,不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听着听着,秀政终於放下心来。他觉察到,秀吉其实并不像佐吉所说的那样生气,在心情极差的时候,秀吉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话。
「当没有达到百姓的期望时,为政就会失败。这跟战争完全一样。只有给百姓以意外的惊喜,百姓才会拥护你。反之,如果压迫百姓,让他们做这做那,跟他们要这要那,无论你怎么做,都会失败,百姓决不会拥戴你。如果你老是不能满足,贪得无厌,百姓不但不拥戴你,甚至会在无意间播下天下大乱的种子……这些道理,你要牢记在心。以前的乱世会持续到今天,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英雄能顺应时代,没有一人愿以万众之望为己任。而右府就是这样顺应历史潮流的人,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所以,我必须继承右府的遗志,不断前进,努力实现万众之愿。『快看啊,快看啊,那才是我们的希望。』得不到百姓拥护的人决不能继承右府的遗志。」秀吉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你说吧。今天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听着听着,秀政也想说「快看啊,快看啊,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多么灵活的头脑,多么雄辩的口才啊!「可是,大人,我今天带来的实非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澈溪水。」
「这么说,那就是已开始腐烂的死水了?没关系,只要我动一下嘴,它就会流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柴田修理给我派了使者。」
「哦,原来是柴田这摊死水啊。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在你和岐阜之间斡旋,想把三法师转交给你啊?」
秀政听了,不住地咂着舌,摇了摇头。秀吉明知胜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偏偏这样问,实是可憎。
「我猜,他恐想借我之口来告诉大人吧。他写了五条罪,让我带了来。」
「什么,五条……没想到这摊死水的怨言比我预想的要少。」
「跟您刚才讲的一样,他写的这五条,每条都是怨言,说您玩弄阴谋,假公济私,践踏清洲会议的规矩。」
「哼,那倒是有些意思。」终於,秀吉的表情不再严肃。胜家前来诉苦,这说明死水已经动起来了,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好!快说来听听。从第一条开始说。」秀吉从扶几上探出身子,闭上眼睛,催促秀政。
秀政瞥了旁边的侍从一眼,看到秀吉没有让他们退下之意,便从怀里掏出本子来。由於秀吉不大识字,秀政只是把大致的意思转达给他。「第一条是……修理大人首先强调,他丝毫没有违背从前跟您达成的协议。」
「嗯,从一开始就跟我争辩,这才像『死水』的做法。那么第二条呢?」
「第二条说,现在,引起家臣不满的原因,并非您和胜家的不和,而是因为清洲的誓言没有得到很好的履行,他还强烈指责您通过政事牟取私利。」
「说得好!」秀吉就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插了一句,「这是他写给你的文书,故而如此措辞。不管我是否牟取私利,除了我秀吉,到底还有没有人能顺应万民的意愿,顺应天下太平的历史潮流,还真不好说。」
秀政怕秀吉说起来又会滔滔不绝,急忙道:「第三条说,胜家除了接受您让给他的领地长滨之外,从未为己争夺一粒米、一文钱。无论是领地还是武士,也均未牟取过。而您却大肆封赏,对中川、高山等人就不用说了,甚至连细川、筒井等人都加赐领地,使他们成了您的臣下……总之,措辞很是激烈。」
「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一潭死永终究会腐败变质。中川和高山且不说,无论细川还是筒井,我都没有要求他们成为我的部下。他们只是信赖我,觉得我有终结乱世烽火的能力,才来帮助我实现右府的遗志……哼!」
「第四条是关於把三法师公子接到安土城之事。虽然丹羽长秀频频向信孝提议,可似有误会。胜家已经私下和信孝达成了协议,所以绝不会反对把三法师接到安土。胜家从一开始就完全赞成,只是信孝对大人以权牟私十分愤慨。因此,只要大人发誓不再玩弄阴谋,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由於这是胜家言辞最激烈的一条,秀政边说边注意秀吉的脸色。奇怪的是,秀吉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哦,真是糊涂了,我看这摊死水真是腐烂了。那么,第五条呢?」
「第五条……他希望您好生反省一下,不要搞内讧,大家应携起手来,帮助家康讨伐北条氏。」
「呵呵,这个主意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帮助家康讨伐了北条氏,那又能怎样?」
「右府大人在世的时候,北条氏政还能够老老实实,可是右府刚一归天,他就立刻翻脸,跟家康对着干。如讨伐北条,则是对右府在天之灵的莫大安慰。」
听到这里,秀吉突然捧腹大笑。「这个主意可真是奇怪,久太郎居然把帮助家康讨伐北条说成慰借右府在天之灵……莫名其妙!」狂笑了一会儿,他接着问道:「讨伐北条氏的战争似乎对胜家极其有利。以你的判断,如果真的按胜家所言,帮助家康讨伐了北条氏,结果会怎样?」
堀秀政盯着秀吉,并没有立即回答。
「怎不说话?我在问你,大家帮助家康剿灭了北条氏,之后会如何?胜家的如意算盘是先帮助家康消灭北条,再让家康帮他来对付我秀吉。想得倒是很美,哼,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家康没有那么傻。他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之后,与其来对付我这个硬骨头,还不如去找手边的软柿子捏呢——当然不会是我,而恰恰是胜家领地中的越中、加贺到越前一带。我看胜家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秀吉这么分析,也确有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胜家也是织田氏的首席家老,居然被秀吉说得一无是处,实令人不敢苟同。
秀政一面留意秀吉的神情变化,一面继续往下讲:「第五条还有下文呢。」
「都快把自己葬送了,还有什么下文?」
「他说,这一直无论如何也要请您解释清楚……他问,筑前守究竟凭什么在山崎筑城?那是织田氏的领地,既没有给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要发动叛乱,可是,大人却擅自做主在京城附近筑城,居心何在?如他在筑前守的领地之内,在姬路城的附近筑城,筑前守能坐视不管吗?这件事情,不能不了了之。」
「说得在理。」秀吉略微显出一点儿严肃的神情,「若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会怎么回答他,久太郎?」
秀政皱了皱眉头,依然沉默不语。
「你大概也明白我的初衷吧,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筑城,按照你的理解,但说无妨。」
「是为了守护右府大人的城池吧?」
「那还用说!但若只是为了守护先主的城池,不用我秀吉,别人也行。可令人遗憾,目前除我之外,何人能担得此任?大家都在领内忙得一塌糊涂,心有余而力不足,只会发牢骚而已。大家都糊涂了。为了继承右府遗志,我只好在先主城池旁边筑修了一座城,以防万一。能够明白右府大志的人,除我之外,家康可能也算其中之一。」
「那么,德川大人对此事……」秀政非常吃惊地反问一句。
秀吉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别的不知,可是,他早就把西边全权交付予我了。家康也希望早日统一天下。他早就暗示我,在我平定天下期间,他是决不会让东面的敌人来干扰的。你要把所有玄机给胜家讲一讲。如他还不明白,就让他也来姬路建一座城。他若有这个能耐,我秀吉无话可言。既然想插上一脚,就要拿出能阻止我的实力。」
秀政听了,无言以对。若告诉胜家,说家康已给秀吉转达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也太侮辱人了。这岂不是搬弄是非,故意在秀吉和胜家之间挑起争端?如再把秀吉的原话说出来,「如你有这个能耐,你愿意到哪儿建城就到哪儿建。」胜家听了,只会暴跳如雷。
当初秀吉和胜家都是信长的家臣,可仅仅过了四五个月,二人就已有了天壤之别。如胜家现在挑起事端,和秀吉对峙,丹羽长秀和秀政都不可能站在他一边。中川、高山、细川、筒井,再加上蜂须贺、黑田、池田、宇喜多,只这么粗略地一算,便可以看出,现在秀吉的实力,早已膨胀到和山崎决战之时不可同日而语了。胜家根本毫无胜机。
正是因为看到没人能战胜秀吉,秀政和长秀才都离不开秀吉了。在这种时候,胜家的一纸诘问状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呢?仔细一想,确如同秀吉所说,此时的胜家已糊涂了。仅仅五个月的时间,胜家变成了一汪死水,而秀吉却发展成为一条滔滔大河。
「你明白了吧,秀政?」秀吉笑呵呵的。这次他不再喊久太郎,而是直呼其名了。「我的意思是,胜家其实并不可怕。织田氏的名声要匡正,右府的遗志也要继承,只要有这个能力,谁都可以来继承。如果把那些琐碎的情感也牵扯进来,那么谁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这样一来,别说是葬礼,就连供养恐都不能了。说了半日,我的意思你恐也明白了,一起用些便饭再回去,把我的意思好好地转达给胜家。」
秀吉的情绪看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吃得很香。「我每天都在天守阁望着京城的方向。望着望着,就从自己那吝啬的根性当中逃脱出来,右府的雄心壮志在我的心底生机勃勃地复苏了。右府大人不愧是一位伟人啊……」秀吉一边吃着饭,一边不住地赞美信长,「无论如何也要为右府的葬礼建一座大寺,要让世间大吃一惊,这样才能与右府的雄心壮志匹配。除了我,还有何人能胜任?」
秀政用完饭,离别山崎,把秀吉刚才讲的一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出了正门,他禁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新城。在天守阁的顶上,秀吉大概又在向京城那边嘹望吧。
秀政总觉得能在什么地方看见秀吉的身影,於是把马勒住,停了下来。这座城原本就是秀吉向以胜家为首的织田氏家臣们示威的象征——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我秀吉的实力和智慧。
如果真是这样,胜家可就上了大当了。秀政不禁自言自语:「危险,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