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本能寺之变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的黄昏时分,织田信长只带了森兰丸兄弟等五十多名贴身侍卫,来到本能寺。
女人们以及二百多名护卫早已抵达此处,可是,下午时分,天上却下起雨来,人们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焦急地等候信长的到来。
信长每次进京,众王公大臣们总要早早迎接到山科,繁文缛节地假客套。信长向来对这些虚礼极为厌烦。
大概又是为那些繁文缛节花了不少时间,淋雨恐怕难免了。一想到这里,提前一天抵达本能寺,正在指挥女人们收拾打扫的浓夫人就坐立不安。
位居三品中将的长子信忠已领家康到了妙觉寺,再让长谷川竹丸和杉原七郎左卫门领着家康从大坂进入堺港,之后,信忠就转移到了二条城,只把幼弟源三郎胜长留在了妙觉寺。三七郎信孝向住吉出兵,正打算渡海进攻阿波,这样,织田兄弟已经一口气完成了进攻中国地区的布局,单等父亲信长入京。
因此,信长本想尽量避开所有的虚礼,父子尽快奔赴战场。可是,等来到京城一看,远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公卿大臣们个个都似惧怕信长,因此反反覆复地行虚礼,不断地向信长献殷勤。刚把这一位三言两语打发掉,那边又来了一位更加啰嗦的。
本来这次招待家康,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要应付达些公卿大臣,出征自然冲了许多。浓夫人这次特意跟着女人们来到本能寺,也是想帮信长缩短应付虚礼的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信长从淋湿的车上下来,进到内殿的时候,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阿浓,怎么连你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浓夫人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忙着让人给信长换衣服。「我听说有人把你称作傻瓜。」
「好像是,我也常有所耳闻。」
「女人啊,过了三十三岁,就应该悄悄地隐退,独享清福。」
「可是,我的精力就像才二十几岁呢。」
的确,浓夫人看上去出奇地年轻,甚至让人弄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在不了解底细的人看来,她顶多三十出头。
其中,既有把她误以为侍女之领的公卿,也有理所当然把她看成偏房小妾的武家,可是,夫人毫不在意。
「大人,由於宫内卿法印不在,所以,明天来问安的官吏名单,现在我这里。」
「都是些什么人?京城好是好,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今天也一样,一大帮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卫大人、近卫御方大人,还有九条大人、一条大人、二条大人、圣护院大人、鹰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飞鸟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园寺……」
浓夫人屈指继续往下数,结果被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够了够了,你看着办吧。」
可是,夫人仍然没有丝毫胆怯。被信长如此大喝一声,其他的侍从和侍女们往往都噤若寒蝉,悄悄地退下去,正因为这样,以后的事情常常变得更枣手。
「即使大人再觉得厌烦,后面的人也当听听……」说着,浓夫人继续拖着同样的语调往后念:「西园寺亚相之后乃是三条西、久我、高仓、水无濑、持明院、庭田黄门、观修寺黄门、正亲町、中山、乌九、广桥、坊城、五进、竹内、花山院、万里小路、中山中将、冷泉、西洞院、四条、阴阳头……」
「知道了……」信长又大喝了一声,「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当成虫子来晾!」
「正是。」夫人微笑着答道,「现在已是梅雨时节,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点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和尚们去准备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这些不懂战机的蠢货,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给我添麻烦。」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用再说!」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来了。自从甲府一别,您已经没有和信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这次你们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长简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烦人的虫子们都给我打发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这一夜,信长睡得比平时早得多。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壕沟环绕的本能寺,帐外侍女们的身影彷佛幻影,显得朦朦胧胧。
浓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静静睡去。如果自己不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右大臣的显赫地位,众多官员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开了,彷佛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个见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们想必也寂寞……浓夫人眼前浮现出以前那个亲热地称自己为浓姬的信长来,不久,她也睡着了。
天亮了,为六月初一。
上午巳时,昨日通报的那些公卿僧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雾蒙蒙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长早就预料到这些了,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将礼品当场退回,然后让和尚们献上茶来,愉快地和众人谈论着京城夏天的庆祝活动之类。大概信长正在期待着傍晚的父子团聚。当然,在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浓夫人没有露面。
下午申时后,公卿、和尚们才相继散去。他们表面上把信长当成一个豪放的右大臣,其实,内心都把他当作一个心智过敏、猜疑重重的大将来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离去,看似没有什么大事,此人却很害怕,以为信长会非常痛恨自己,伺机报复。因此,在听到晚间信忠将赶来、信长父子还要共商大计的确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敢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森兰丸的弟弟坊丸赶来。「三品中将派人来问,说他立将赶来,不知是否合适?」
如此一说,大家这才知趣地站起身来。其实这些都是浓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长也没有显出不悦之色。「哦,你告诉中将,现在可以来了。」
吩咐完毕,他对众大臣笑脸相送,「等信长降伏毛利之后,再来拜望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经停了,本能寺里林木的树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蓝天。
信长换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回廊上,等待两个儿子。「这回廊已经非常古旧,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断裂了。」他故意跺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抬头欣赏着古老栏杆上的雕刻。
还是和自己的孩子见面愉快啊。浓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又感到寂寞。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这样,信长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纵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云外。
「阿浓……」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两杯,你来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礼了,我也要好好地放松放松。」
「您说不要拘礼,是说,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吗?」
「哈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侍从们今晚也可以随便喝。」
「大人……」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比不得城里,你们父子,还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不拘礼节,可是,那些侍从……」
「怎么,不可以吗?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这样,今后他们恐会养成恶习。」
信长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浓,你到底是个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卫们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来袭,便没人护驾了?本能寺并非要害之地,我身边不是也没带任何兵力吗?不要胡思乱想了。当然,如果喝得烂醉,打架斗殴我可不允许。」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浓夫人低下头,不再吭声。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着对方的抵达时间而来的。
「哦,你来了,早就等着你了。」看见信忠,信长故意打趣地把中启扇半合半张,正在招呼着,源三郎一行也正走进中门。
中将信忠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而源三郎还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他现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织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马到妙觉寺集合,准备攻打备中的头阵。他此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啊,源三郎也来了,好,快进来。」信长先站起来,走到设好的酒席旁边,「客人们都到了,赶紧掌灯,掌灯……」
虽说外面还有一丝亮光,但屋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侍从们小跑过来,添上烛台,摆上早就备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们都给家康引见了吗?」
「孩儿一直谨记此事,已经引见了。」
「家康是个乡下人,在妙觉寺还是那样紧张?」
「是。」接着,信忠像是回忆起什么,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德川大人挺可怜的。」
「哦?可怜?」
「父亲想一想,我好歹也是个中将,而德川却只是个少将。」
「啊,说的也是……」
「因此,当我引见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都众口一词:恭喜中将大人的随从气度非凡。当我向他们解释说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亲尊贵的客人时,他们这才对他尊重起来。」
「哈哈哈……」信长听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王公大臣们竟然把家康当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家康确实值得同情。由於王公大臣对信长的追捧,在他与信长之间划出了一道身份的鸿沟,不知为何,这竟便信长格外开心。
酒杯里斟满美酒,父子们开始探讨起甲州武田氏的旧事来。从备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从高松城谈到在田乐洼击败今川义元的功劳,信长父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比现在的信忠大一岁,是二十七岁,对吧,阿浓?」
「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
「我站着就把泡饭倒进嘴里……好像吃了三碗吧?」
「对,一口气吃了三碗。」浓夫人似很怀念当时。
「阿浓,扇子!」信长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源三郎,你好好地看着。人的一生,进或退,都须雷厉风行。」信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儿子,然后倒背着手,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浓夫人知道他已经得意,便敲起了小鼓来伴奏。小鼓略显奇异的调子和着信长朗朗的声音,在古刹里回响。
丑时四刻左右,正当在本能寺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信长,醉意越来越浓的时候,光秀的军队已经从保津穿过山中,到达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脚迈进。来到这里,就连杂兵小卒们都纳闷起来。如果是向中国出征,应该翻越三草,可是上头的命令却说马首向东,从老山到山崎,再经过摄津。来到老山以后,却不往右拐,反而转向了左边。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京城去?
「这路走的有点不大对头啊,咱们最好找个头儿问问。」
「对,我也觉得蹊跷。如果这样走,半夜就赶到京城了。那就绕了好多路。」
可是,这时候,各个大将又下达了新命令。「信长公有令,要在京城检阅军队,虽是绕远路,可是也没有办法。所以,先在这里简单地吃点饭,整装待命。」
队伍於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开始吃带来的干粮。信长公要阅兵,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一个人产生疑心。
这时,唯有一个人觉得有些蹊跷。此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负责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见这支军队就一愣:明智的军队要上京城?他赶紧向咐近的农家借了匹马,快马加鞭,亥时左右就赶到了堀河向长门守报告。「有一件怪事。明智日向守的军队不向西边前进,反而似是向京城进发。莫不是有什么异常?」
听他这么一讲,村井长门守一边吐着微醺的酒气,一边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觉得现在会有向大人倒戈的浑蛋吗?」长门守担任源三郎的护卫,刚刚在本能寺看了信长的「醉舞」之后回来,「日向守承蒙右府大人天大的恩赐,即使是奔京城而来,那也是奉命觐见。」
事件爆发之时总有某种前兆,正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信长父子的命运。
此时,光秀正在向刚刚在山野里吃饱肚子的将士们披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心。「我不犯人,人必犯我。没有办法,只好取织田信长首级,明日即号令天下。骑兵均卸去马掌。步兵每人都穿上新草鞋。火枪手统统把引线剪到一尺五寸,装好弹药。准备好之后,我们就一口气渡过桂川。敌人就在本能寺和二条城。从现在起,天下就是我明智光秀的了。大家要奋勇杀敌,争立战功,我会重重有赏。当然,打仗免不了牺牲,若有伤亡,就赏赐给儿子,没有儿子就赏给亲戚。全仰仗你们了。」
左马助的三千七百入围攻本能寺,治左卫门的四千多人进攻二条城和妙觉寺,光秀率领的主力三千多人马则攻打三条堀河。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京城的狂潮。
此时的光秀一马当先,率兵突进,却似还在迷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时候,光秀就时常和人探讨,究竟什么人能取得天下。受浓夫人的父亲斋藤道三人道的影响,他也不是没有悄悄做过当天下人的美梦。可是,眼看着道三人道悲惨死去,再看看浅井、朝仓的灭亡,到大将军义昭的穷途末路,还有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死,所有这些,都给了光秀沉重的打击。不知何时,想做天下人之心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