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摇首道:「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在从冈崎到滨松的途中,接受领民的评判。到达滨松城后,再解回冈崎。」
忠世有些糊涂。将人锯死这种残酷的处刑方式在传说中有过,但现实中却未见过,甚至未听说过。主公是真怒了。家康又看住他,道:「你要记住,接下来将他拉到冈崎城外的田野上,就地活埋。只让他露出脑袋,上面竖起牌子,上书:若路人痛恨他,均可锯其脖颈一下。旁边再放上竹锯。」
忠世还是没领会家康的意图。听来让人不寒而栗,主公却笑了。「七郎右,明白了吗?」
忠世终於恍然大悟地拍膝道:「即是说,竖起锯死的牌子后,让过往路人行刑?」
「对。」
「万一有人念及弥四郎的恩情……」
「那就救他一条性命。」
家康又微笑了,「路人或者救他一命,或者杀了他。要么选择大贺弥四郎,要么选择我德川家康。休要让人监视!」
「是。」忠世拜倒在地。苍天!他忽然喉咙哽咽起来。
「立刻回冈崎城,照此行事吧。」
第二日,大贺弥四郎被提出大牢,反绑在马背上。
晴空万里。马背上竖起了写有弥四郎罪状的牌子,由六个下人在前引路,前后簇拥着二十个足轻武士,从不净门拉到了城外。站在路两边围观的人群纷纷投掷过来石块。但弥四郎依然面不改色高昂着头,环顾四周。一行人来到城东的念志原后,放缓了脚步。
松林右侧的刑场上,已备好了寒光闪闪的刑具,只待处死阿松和四个孩子。五个十字木被悄悄竖立起来,冬天的大地上阳光耀眼,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啼。
「弥四郎,看到了吗?」一开始就对弥四郎充满憎恨的今村彦兵卫,特意走过来招呼道,「因为你的野心,你无辜的家小落得如此下场。看,他们被从左边的帐中拉出来了。」
但弥四郎仍不屑一顾。「五个十字木,哈哈……」他自言自语着,然后正视着五个人影,响亮地喊道:「我随后就到,你们先去那个极乐世界吧。」
「这就是你对他们最后要说的吗?浑蛋!」
「哼!我弥四郎的心境,岂是尔辈所能明白?」然后,他垂下眼睑,无论彦兵卫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们抵达了滨松城。
滨松城的人比冈崎城的人更加痛恨弥四郎,纷纷向他身上投掷石块和杂物,家康一眼也未看弥四郎。
在念志原还昂首挺胸的弥四郎,抵达滨松城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好似是无法忍受马背上的颠簸。弥四郎毕竟没有锻炼体格的习惯,尽管意志坚强,还是经受不住长途劳顿。
最喜刺人的本多作左卫门特意走近,挖苦道:「弥四郎,一路辛苦。」弥四郎没有回答。
弥四郎被牵着游遍滨松城,从奉行所即将被再次拖回冈崎城的时候,大久保忠世宣布了家康的处置方式。
弥四郎本以为自己会在滨松城被处死,一听又要被送回冈崎,终於悲鸣一声,破口大骂:「如此折腾,士可杀而不可辱!此行之罪,天下昭昭!」
「弥四郎,我已经向你转达了主公的意旨。」
这天早上开始下起小雨,忠世一边给马背上的弥四郎披上蓑衣,一边说道,「你听好,你会被拖回冈崎城,在城外的十字路口——活埋。」
「活埋?」弥四郎眼中顿露恐怖之色。
「正是。只让脑袋露出地面,用竹锯处死你。」
「随……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你们会遭到报应,一定会遭报应!」
忠世不禁笑了:「你再倔强,大概也只有三日时候了。」
「……」
「你知道吗,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
「哼!」
「平静点儿,可恶的家伙!」忠世厉声斥道,「你到那里再说吧。你尽可对路人陈述你的观点。若有人认为你对,你可以让他挖你出来,救你性命。」
「什么,我可以自由说话?」
「正是。你会得到百姓的判决。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过往的百姓将作出选择,究竟是救你性命,还是用竹锯割断你的脑袋。而且,主公不会让人监视。你满意了吧?」说完,忠世命令道:「启程!」
弥四郎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他吮吸着胡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内心竟又燃起一线希望。如能够自由说话,他就可以和那些想用竹锯割下他头的人谈判。
说到辩才,我绝对有自信……弥四郎终於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围观者不到平时的三成。
第三日晨,弥四郎被活埋在冈崎城附近一个叫小畦的十字路口。挖了一个仅容埋下身子的穴,洞壁用六块木板遮住。虽然脚下感觉很冷,但坑里并没有水。上边铺一块四方木板,中央钻了个洞,可以让脑袋露出来。木板压上了大石头。若不是双手伸向空中,完全可以掀开木板,但弥四郎现在的姿势和力量都不足以自救。木板两端被铁钉钉住,周围放着竹锯。他身后和左右打好了木桩,写有罪状的高大看牌插在弥四郎身后,他看不到。
今村彦兵卫做完这一罕见的工作后,返回了冈崎城。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过来。
一度狼狈不堪的弥四郎受到求生念头的支撑,又恢复了平静。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善是恶?他想,但随后赶紧摇了摇头。
家康希望百姓来加以评判,而这种处置方式如此缺乏公平,不讲天理,弥四郎想。身后竖立着高大的看牌,上书企图谋反的种种罪行,还以木板和石块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现在,能够对抗家康的,只有他的一张嘴和他的头脑。弥四郎认为,这个场合正可以使用他最擅长的武器与人对抗,而不是反省善恶之时。
今天早上,身为罪人的他还有饭食,但现在已没有了。绝食之后,究竟还有几天可活?正想到此,一个商旅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这个恶人,应该千刀万剐。」那男子忽然取过竹锯,就要锯弥四郎的头。
「且等!」弥四郎嚷了起来,「你说谁是恶人?」
那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到弥四郎的声音,獃獃望着围观的人群。
「你企图杀害主人,还认为自己是善人吗?」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看上去和蔼善良的老者,「你任代官时,我还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前几天,你看着自己无辜的妻儿被处极刑,却不为所动。你这个畜生,没有感情的畜生!」
「对,就是!所以我才想要你的性命。」那商人模样的男子附和道。
「等等,你们不想听我解释吗?」
但这时,那男子已经摩拳抆掌走到弥四郎身后。
弥四郎咬牙强忍疼痛。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人。这种愚人根本不懂人世间的道理,所幸那人只锯破了弥四郎的皮,并没杀死他。
「有没有人继续来?如果就这样便宜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贼,三河人脸面何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声而出,用鞋尖猛烈踢打着弥四郎的脑袋。
「浑蛋!无……无礼的家伙。」
「哼,你还嘴硬!」年轻人回头看着人群,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不知恩义、不晓事理、不懂亲情的畜生。我有什么无礼的?浑蛋!」
他伸出粘满泥巴的脚,死命踢打弥四郎的脑袋。围观的人顿时沸腾起来。
「等等,等一下,听我解释。我所以这么做,是要将三河从战火中解救出来。不这样做,就救不了大家。」
「什么,你是说你杀了主公、将冈崎城送给武田家后,就没有战争了?」
「对。因为有德川家在,武田家必然来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消除战事根源。只要我们主动示好,武田氏就会和我们结盟,为何非得和他们发生战争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大笑声。
「尽说蠢话。」还是刚才那个老人,「以前,我们想和今川氏结盟,却总是受人家欺负;我们想和织田氏结盟,总是被织田挑战。总之,越弱小就越容易被战争所害。」
「正是。我们才不愿意被武田氏使唤呢。山家的百姓说,武田军不但对领民粗暴,苛捐杂税多,而且凌辱妇女,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等等,等等,你们且听我说……」弥四郎吼叫道,但还未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一个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工匠模样的年轻男子,腾腾走了出来,往弥四郎嘴里塞了一大把马粪。弥四郎挣扎着吐出粪来,终於意识到自己多么失算。百姓根本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们都是些难以理喻的愚蠢的暴民!想到这里,顿觉无比愤怒,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浑蛋!猪狗!畜生!」
诅咒、谩骂、小石块、泥巴和马粪的攻击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弥四郎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七八条锯痕。但到了夜晚,他又恢复了冷静。他遵守自己的信条,挣扎着活到了今天。有时,他彷佛看到天空中闪烁的群星要坠落下来,替他打开木板,挽救他,但这种梦想最终没能实现。
弥四郎被埋於此的第四天,信康率领冈崎人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奔赴吉田战场。就在信康经过次日,也即被埋在此的第五天黄昏,弥四郎被自以为能救他一命的领民割断了脖子,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