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以,你休要怀疑,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着正确的方向,重新调整心志即可。」肚子吃饱之后,随风又变成一个善辩的人。对他来说,劝说这个朴实的武士回心转意,根本不需花费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这片树林里,能够找到说话的对象,随风不禁滔滔不绝。
「总之,你我二人能够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缘,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机会见到我,和我谈话。贫僧的每一句话,都是佛祖的声音。你只须听我讲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了如指掌。」
「哦,」八藏叹了口气,「那么,我想问问大师……」
「什么事?」
「你认为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甲斐的武田,还是三河的德川。」
「啊,这件事呀。毫无悬念……贫僧不知你支持哪二方。如我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明白。」
「这是佛祖的声音。听清楚了,佛祖说,德川将胜。」
八藏顿时脸色苍白:「为什么?」
「因为信玄公已经驾鹤西去。胜赖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们祖上数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胜败荣辱都基於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随风顿时变得天马行空,都怀疑自己是在信口开河。
雨还在下,四周逐渐变得黑暗。「你今夜在何处留宿?」望着陷入沉默的八藏重秀,随风突然道。「如果贫僧没有看错,你现在正处於人生的转折点。对此贫僧本有些感想,但现在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分头投宿去吧。」他并未站起来,而是凝视着陷入沉思的八藏。
八藏浓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德川将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令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大为震撼。他今天没能进入武节城,也许正如随风所说,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彷佛又浮现出大贺弥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将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败而告终,自己将如何是好?当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冈崎城中的妻儿怎么办?大贺弥四郎巧舌如簧。他必会说八藏是叛徒,然后将八藏的妻儿统统处死……想到这些,八藏后悔不迭。
随风看到八藏这么困惑,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预言。他要试探这个手握饭团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处。「请你多珍重。你如走错一步,就可能陷入万丈深渊。人必须时刻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罢。」随风起身走了几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藏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师,且等一等。」
「啊,你还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
「哦,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我们在此相见,也算有缘。」随风若无其事地捻着佛珠,向八藏点头致意。八藏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树林。
雨中的武节城浓雾弥漫,漆黑一片。八藏朝与武节城相反的南边走去。渡过小小的溪流,左手山脚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户人家,隐隐闪烁着几处灯光。
「在这里留宿吗?离战场很近……」随风问道。
八藏点点头,摸了摸自己胸口。「无妨,我带着钱。」
「阿弥陀佛,我们真的很有缘。」
「大师!」八藏叫着,他的眉毛和胡须都被雨水淋透,一张脸如同刚哭过的顽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时表现得最明显,现在的八藏极像一只丧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随风虽然从八藏那里化到了饭团,还让其为他寻找住处,却无丝毫愧意。因为困惑之人总需要暗示。随风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了解对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规给他一点暗示。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们不要干站着,到屋里详谈。淋湿了容易坏了身子。」
听随风这么一说,八藏彷佛一只驯服的家犬,点了点头,走进了一户人家。那家里人看到八藏身后站着一个和尚,并不惊讶。「寒舍已经准备好了栗子,请在这里住一晚吧。」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爽快地将二人领到火炉旁边。战争的乌云好像还没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惧。
八藏烤干了衣服,掏出些钱交给妇人,又在随风面前放了些南镣银。
「这些算是舍给大师的。」
「这——这——希望佛陀给施主带来好运。」
「大师。」
「施主无须客气。贫僧一定会把佛祖的本意全盘托出。」
「如果我要选择一位主人,究竟谁合适?」
「哦,原来是这件事,贫僧刚才已经说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将会获胜。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家康的家臣。」
八藏紧紧盯着随风,叹了口气。德川的某个家臣……他八藏重秀不是直按侍奉家康的吗?
「如果我放弃了德川家,谁更好呢?」
「这么说,你是从德川家逃出来的?」
「不不,」八藏顿时慌张起来,「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随便问问。」
「哦,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浓去,投奔织田家吧。」
「难道……武田不适合我吗?」
随风终於摸透了八藏的心,差点失笑。「你还是放弃武田的好。他们如同夕阳西下,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强大,是因为信玄这轮夕阳反射出来的余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癖性不和。你必须选择一个了解你的正直禀性,并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前来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藏循声望去,突然低吟一声,慌张起来。
门口的男子看到八藏和随风,也似乎大吃一惊。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商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马野时雇佣的一个伊贺武士。八藏缩着身子,一边拨弄炉灰,一边仔细听妇人和那男子谈话。
妇人称家中没有被褥,也无粮食,先来的两个人也只将就睡在地上。
「无妨。我从信州来,一路十分辛苦,途中还遇到武田军撤退。」那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请让我留宿一夜。」
「你碰到武田军撤退了?」喜欢与人搭话的随风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贩,「那么,长筱城终於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军不会弃武节城而不顾。」
「是。我听运粮草的士兵们说,长筱城於二十日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随风好像要和那个男子长聊,「那么,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阵中了。」
「噢!」对方冷冷地盯着随风。也许他就是那个密使,「和尚,你怎么知道此事?」
「哈哈哈……贫僧没有俗人的慾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断人的行动,让我知道人在何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么,那个使者身负什么使命?」
「当然是让信康立刻撤回冈崎。但如这样放弃武节,将留下后患,所以大概会让信康放火烧了武节城,然后迅速撤退。是吗?」
「哦,放火?」那人双眼放光,但旋又恢复了商人的模样,脱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难道要放火烧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错,德川军已没有多余兵力。他们只能烧毁这座山城,将附近的贫民百姓从战火中解救出来,而将以后的主战场移至於他们有利的长筱城附近……这也算功德无量呀。」
「什么时候烧毁这座城池?你不会也知道吧。」
「我怎会不知?」随风笑了,「早则今夜,冲则明晚。如果驻紮武节城的武田军能够顺利撤退……」
山田八藏重秀沉默不语。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让这个伊贺武士识破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深深埋着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个,他差点落泪。「我先歇了。」他离开火炉,背对众人躺到肮脏的席子上。
山田八藏刚躺下不久,武节城便烈焰滚滚。野狗的叫声惊起了附近的五六户人家,人们纷纷嚷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武节城失火了!」听到嚷叫声,八藏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远远望去仍很模糊。烟雨蒙蒙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个和尚实在可怕!八藏的膝盖在剧烈颤抖,故意避开了随风等人。现在他对於随风的话毫不怀疑。八藏被武节城的守兵驱逐时,城内的士兵好像已经决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来临。随风说,失败是因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顺利进城,交出密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八藏不禁毛发倒竖。随风还说,攻下了长筱城的家康会派使者前来,命令信康放火烧城后迅速撤回冈崎,看来也是确定无疑之事。八藏焦急地跺了跺发抖的双脚。以后该怎么办?
大贺弥四郎告诉八藏,武田军必胜无疑。他还说,胜赖定已率主力前来,而且减敬定在武节城中。但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烧。
八藏开始憎恨起弥四郎来。弥四郎由足轻武士成为管理二十乡的属官,随后又被提为家老,居然恩将仇报,企图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将弥四郎的话和随风的话一对照,八藏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几欲泪下。佛陀告诉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圆冈崎城,向信康道出弥四郎的阴谋。
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弥四郎的阴谋,便装作参与其中而打探情况……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弥四郎,以揭开阴谋。我不是恶人!我没有被神佛抛弃……天空愈来愈红,望着熊熊烈焰,八藏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