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长筱城被攻下,我们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他们对作手城放心不下,就不能派兵支援长筱。你叫六兵卫来一趟!」
「您要带六兵卫一起去?」
「别人我不放心,若带上六兵卫……」父子会心一笑。
「听好,一定要抆亮兵器。」
「明白。」
「如果听到我不测的消息,就是信号;若是我平安回来,也得作好准备。」
「孩儿一定用心准备。」
「保护好家眷,保证他们安全撤退。若是处理不当,会被家康笑话。你已经是他的女婿,此事将决定你的一生。」贞昌正微笑点头,奥平六兵卫突然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六兵卫!怎么了?这么慌张。」美作皱眉呵斥道,「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怎可如此大惊小怪?」
六兵卫仍然不能平静下来,他猛摇着头:「黑濑的武田信丰已直奔作手而来,甘利左卫门也急急派使者赶来了。」
「我正等着他们。他们大概怀疑我私通德川。」
「正是。他们让主公立刻到黑濑帐中去。」
「我知道!因此正与贞昌商量,是否带你一起去。没想到你这么慌张……」
「主公尽可这么冷静,但事情并非如您预料那么简单。因为对方要在诸将评议后作出决策,所以让您带个人质过去。」
「什么?」听到人质二字,美作看了看儿子贞昌,「那也不必如此慌张。」他叹了口气,「他们究竟要谁做人质?」
「夫人和小公子千丸。」
「千丸和夫人?」美作声音颤抖,但他很快又笑了,「哈哈哈,是吗?没想到武田家也有如此工於心计之人。但也不必慌张。贞昌已经占卜到了。」
「卦中已经显示……」
「不错。好,将千丸叫来。夫人正卧病在床,只要他们需要,随时都可以交出去。让黑屋甚九郎陪着千丸,先我出发。」
「父亲。」贞昌忍不住叫道,但美作根本不听。这次送去的人质将和前次送去的阿枫一样,只恐均走一条死路。但此时若是徘徊不定,将对不住家康,也对战局不利,因为家康定已下达进攻长筱城的命令。
以幼子的生命换来三千贯新领地,美作胸中一热:「叫黑屋甚九郎和千丸过来。」
「是。」奥平六兵卫惊魂未定地站起。美作一向言出必行。但这是什么乱世!美作晚年得子,今年十三岁的千丸,乃是他的宝贝,此子读书习字出类拔萃,且武艺非凡,特别是箭术,家中几乎无人能及。千丸的容貌在兄弟间是最出众的,加上幼子惯有的娇气,更显得可爱无比。
「父亲!您难道要让千丸去送死吗?」
「浑蛋!没人愿意送他去死!」
这时,千丸和黑屋甚九郎在六兵卫的引领下到了。
老臣黑屋甚九郎似已听说了什么,露出大无畏的神色,眼里隐藏着沉毅的光芒,但千丸好像还蒙在鼓里。「父亲,哥哥,早安。」千丸问候完毕,眼望着父亲,脸上浮现出亲呢的笑容。
「千丸……」美作的声音终於颤抖起来,眼睛却睁得出奇的大,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你是谁的孩子?」
「是奥平美作守贞能之子。还有……」他睁大一双慧眼望着长兄贞昌,「是奥平九八郎贞昌之弟。」
「哦,我来问你,你认为父亲和哥哥是有骨气的忠义武士吗?」
「孩儿以为,你们都是山家三方众中响当当的武士。」
「哦。」美作深深吸了口气,「我太宠你,使得你过於乖巧……我教过你如何切腹自杀,还记得吗?」
千丸脸色大变:「如果忘了,就不能叫武士……」
「是吗?父亲甚感欣慰。不要为你父亲和兄长脸上抹黑。甚九,」美作终於将视线转向黑屋甚九郎,「我需要你时,你当献出生命。」
「主公!不必说了,甚九郎已作好了准备。」
「我知。你刚进来时的眼神就已说明一切。我要将千丸送往甲府。我觉得……他虽然天性聪慧,但有些溺爱过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得让他被人笑话。千丸……」
「父亲。」
「听着,我要将你送往甲府。在那里,你要努力读书习武。」
听到父亲的语气如此严厉,千丸悄悄跪下了。他已知道自己将成为人质。他那双如少女一般清澈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父亲,彷佛可听得到他内心的颤动。
「千丸……」哥哥贞昌开口了,「甲府山高水深,气候恶劣,你要多保重。」
「是……是。」
「浑蛋,哭什么?父亲经常对我们说,男儿绝不能用眼泪表达感情。」
「我明白。我没有哭。」
「奥平家没有可怜虫。好了,去和母亲告别,精神抖擞地前往甲府。」
「是。千丸会高高兴兴去甲府。父亲和兄长也……」
「好了好了,甚九,拜托你了。」眼看贞昌和自己马上就要滴下泪来,美作立刻轻声吩咐甚九郎。
「千丸公子,在下陪您去吧。」甚九郎催促着千丸,站了起来。六兵卫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
「啊呀,饿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美作声音嘶哑地拍打着肚子,「我们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快马加鞭赶往黑濑。六兵卫,你且随我去。赶快吃饭。」
美作出二道城时,已经过了辰时。山雾被吹散,晴空万里,处处散发着秋天的气息。晴空底下,黄色的稻穗波涛滚滚。
「秋天到了,六兵卫。」
「是。」
「千丸大概也会被这美丽的秋色吸引住。」
美作拨转马头,向六兵卫靠过去,「你明白吗?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人间的秋色。不要着急赶路。」
「在下明白。」
「到了黑濑后,我要向武田信丰展示三方众武士的风采。你也要鼓起勇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冷静,不要被对方看透心思。」
「是。六兵卫和主公一样,已作好必死的准备。」
「他们定会百般侮辱你。你只需说,我绝无私通德川的企图和行为!」
「明白。」
「还有,他们可能会对你说,美作已经坦白了串通德川之事,且已被处死……那时,你什么都不要说,一笑置之。在见到我的屍首之前,绝不要相信我已经死了。」
六兵卫看到美作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先行离开的千丸和黑屋甚九郎的背影,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久,他们二人就到了清冽的寒狭川边上,湍急的河水闪闪发光。黑濑的武田信丰遥遥在望,隐约闪现出无数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信丰还不知长筱城已遭受总攻,还在此监视美作父子的动静。
「都在啊,若是他们前去长筱城——」美作放声笑道,扬起马鞭,「六兵卫,快!」
正如美作所料,二人一到信丰军中,很快便被分开了。六兵卫被挡在了第一道栅栏外,美作则被独自领到第三道栅栏内。他一边打量武田的布阵情况,一边慢慢踱到帐前。候在帐外的信丰抑制住兴奋,迎上来说道:「听说阁下最近和德川家有来往?」
信丰身边的家老小池五郎左卫门和田峰的家老城所道寿,冷冷地看着美作。
「噢,那种传言何足为据?」
「何足为据?我可不那么认为。阁下是不是想说……飞马赶来,就是想听我们提供的证据?」
「您如此迎我,真令人惊讶。讽刺人也要分场合,不要开这种玩笑。」
「好了,先进来。何必站着说话。」信丰的木屐踩得咯吱响,先行进去了。两个老家臣也跟在美作身后,表情严峻地进帐。
二十位弓箭手、五位火枪手和四十个长枪手守卫着信丰的大帐,帐内绑着两个奸细模样的人。大概是阳光太刺眼,那两个被反绑双手的奸细,在美作看来就像两头动物。他坐下,慢慢将视线转向坐在床几上的信丰:「若是戏言,那倒罢了。但如果传言真的让人起疑,我很是意外。」
「噢,你反倒要来向我问罪?」
「不敢。我是何时将千丸送来做人质的?」
「美作守,你心中有怒?」
「我怎么可能有怒?这不会是信玄公的指示吧?」美作尽管坚信信玄已死,还是故作认真地说。
信丰脸上露出苦笑,转头看着小池五郎左卫门和城所道寿,「美作守果然很难对付。」
「早有耳闻!」
「你真未串通德川?」
「信丰公,您若有证据,便出示给我看。对於武士来说,再也没有比被人无中生有地加以诬陷更为不快之事了。如有人怀疑您有叛心,请问您有何感想呢?」
「噢,你是要看证据吗?」
「不错。我最心爱的幼子被扣作人质,又以这种令人气愤的传言来盘问我……当然,在我山家三方众中,也有不服我之人,想必您也知道。但我没想到,信丰公居然因为那些谣言就怀疑我的忠心。」
信丰不觉笑了:「哈哈哈……阁下太敏感了。对吗,五郎左?好了,拿棋盘来……美作守,我叫你来是想和你对弈一局。」
「下棋……」
「德川很难缠,他不想让我们靠近长筱城。我也累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朗,就叫你来下一盘棋,你不会介意吧?」
美作明显有些不快地咂了咂舌。「但您何必如此戏言?我要是知道您的真实用意,也不会那么激切了……」他突然缓和了语气,大笑起来。
棋盘端上来后,信丰让人收拾了床几,然后脱下战服。「很久没有对弈了,我一定要给美作来个下马威。」
「我不会输的。」
美作执白,信丰执黑。当他们在棋盘上厮杀时,城所道寿悄悄走到美作身后,手按刀柄而立;而小池五郎左卫门则前往第一道栅栏处审问奥平六兵卫。
美作知道,武田信丰若是察觉自己棋路紊乱,或者从六兵卫口中套出了实情决不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回去。
当信丰和美作厮杀到中盘时,老臣小池五郎左卫门来到正在第一道栅栏边等待主人的奥平六兵卫身边。六兵卫照料好美作骑过来的栗毛驹后,正抚摸着坐骑的脑袋。
「你是奥平美作的随从吗?」五郎左卫门严肃地问道。
「是,我是主公的同族六兵卫。」
「哎呀,你真是个面目狰狞的恶人。」
六兵卫看了看对方,淡淡地回敬道:「甲斐的男子有血性吗?」
「不是血性,而是血腥。」
「那又如何?」
「你以为你们两人还能活着回去吗?」
「既然是主从两人一起来,当然要一起回去。」
「你以为奥平美作会平安回去吗?」
「哼!我家主公不能活着回去?」
「愚蠢!」五郎左卫门故意嘲笑道,「你看见过没有脑袋的人骑马吗?」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对方的脸。
六兵卫明白,生死关头到了。「此处是战场,不要废话,我正在照料主人的坐骑。」
「哦,你好像一无所知。」
「什么知与不知?为主人照料马匹,乃奥平家武士的职责,此时我们决不戏言。」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实在可怜,就告诉你吧。你家主公已被取去首级。」
「啊?为何?」
「所以我前来告诉你。你家主公私通德川家康。」
六兵卫漫不经心地看着表情严肃的五郎左卫门,故意笑道:「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以为勾结德川氏的人会只带我一个随从,大摇大摆到你帐中来吗?你若是想取笑我,可以找个巧妙些的由头。」
「你不信?我好意告诉你——」
「啊,我信,我信,好了吗?」六兵卫极不耐烦地回答,然后采些附近的青草,喂主人的战马。
小池五郎左卫门静静地看着,半晌无语。「真是个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匆匆走开,从栅栏后打量着六兵卫。但六兵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半晌,他弯腰坐到草地上,茫然地凝视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竖起耳朵,甚奎可以听到长筱城传过来的人马的悲鸣,一眨眼,六兵卫竟已打起了瞌睡。
小池五郎左卫门纳闷地回到信丰身边。如果六兵卫有任何不妥,就会立刻抓他回去审问,但言谈举止实无懈可击。他要是真知道主公的事,能那么沉着冷静吗?他只能这么认为:即使美作勾结家康的事情属实,六兵卫也未听说过。
帐中的第一轮对弈已经结束,又开始了第二盘厮杀,美作守好像占了上风。「哈哈哈,果然初见分晓。我若再赢一盘,就太对不住信丰公了。」美作旁若无人地大笑着,信丰装作毫不介意。
小池五郎左卫门故意轻轻地摇晃着头,让信丰注意到他。站在美作身后的城所道寿低吟了一声。他装作在看二人对弈,实际上是在观察美作的表情,但他发现美作没有任何异常,就出声向信丰示意。第二盘以信丰取胜而告终。
美作守得意地咂了咂舌:「这不算,再来一局。」信丰笑着挥了挥手。时已近中午,被反绑的两个奸细在耀眼的阳光下,不时发出呻吟声。「今天到此为止吧。明日就要前往长筱城,我们要召开军事会议,可能会向你借兵。」听信丰这么一说,一向坚强的美作守顿感全身虚脱一般。「好吧。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能勉强您。」
他们正在收拾棋盘,全副武装的小山田信茂和甘利昌忠急匆匆进来了。正如信丰所说,他们好像要冲破德川军的包围圈,前去增援长筱。
「告辞了。」终於要脱离虎口了,美作守向刚进来的二人施了一礼,出了军帐,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此时,忽然传来可恶的小山田信茂的声音。「城所,叫住奥平美作守。」
「是。有事吗?」
「已到午饭时候。何不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用饭。」
美作不禁咬住嘴唇,在心里暗骂「浑蛋……」。他们对他还没有完全消除疑虑,还想继续试探他。
「奥平。」城所道寿边喊边追了上来。美作回过头不耐颊地回答:「听到了。是让我与你们一起吃饭,对吗?那太好了!因为在军中,我实不便提出此要求。我饿得走不动,多谢了!」
美作守在席间谈笑风生,连吃了三碗。他眯起眼睛笑道:「你们不要笑话。我的精力不逊於年轻人,还可以在战场上厮杀呢。」众人都被他逗乐了。
美作终於没让他们看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到五个人眼里放心的神色,他离开了大帐。
从六兵卫手中接过缰绳,美作守翻身上马,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小儿子千丸的笑容。一旦武田家事后知道他暗中支持德川家,大概不会轻轻松松杀了千丸和阿枫,而是会将他们带回甲斐,放到油锅中煎熬致死。千丸,原谅父亲!美作眼前彷佛浮现出噼啪作响的火柱,士兵们不断加进柴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这难道不是乱世的罪孽吗?
「主公!看到您平安归来,小人全身都虚脱了。」
「浑蛋!」美作一边强作笑容,一边大声呵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走!」
二人离开黑濑,快马加鞭向前飞驰。仍然是那熟悉的山路,现在却变得那么陌生。「贞昌看到我平安回去,会是什么表情呢?」美作守想。
抵达作手城下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美丽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山峰。住在本城的甘利昌忠还没有从黑濑赶回来。
「啊,父亲,您终於平安回来了。」九八郎贞昌披挂整齐,严肃地迎了上来。
「准备好了吗?」
「万无一失。」
「好,我的铠甲、刀、枪……还有火枪,都准备好了吗?」美作一边说,一边钻进卧房,急急穿着战服。
贞昌已经率领着火枪队来到院中。虽然只有二十支火枪,但对於想要洗雪今日的耻辱、发泄愤懑之情的美作守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贵重武器。
「女人们安顿好了吗?」
「没有问题。」
「兵器呢?」
「没有遗漏一件。」
「好,我要他们见识见识我奥平美作守的战法。准备!」
二十支火枪同时对准了他们熟悉的本城。火药味四散开来,两百骑兵已经打开了城门,悄悄地等待着这一刻。十支火枪喷出了火舌,接着又听见十声巨响。听到信号,骑兵蜂拥而人。
「啊,奥平反了,奥平……」由於受到突然袭击,本城内像捅了马蜂窝。这时,奥平的主力已经肃然出了作手城。他们的目的地是泷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