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魑魅魍魉
位於甲山寺附近的减敬家,一片夏蝉之声。院外的树叶轻轻晃动,却没有风吹进来,庭院里异常闷热。
「有人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来了,谁呀?」减敬探出上半身。
「要竹筒吗?便宜卖了。」
看到门口卖竹简人的身影,减敬收拾一下,迎了出去,「卖竹筒的。我看看。」
减敬只有一个下人,那个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减敬说。
「玄黄。」卖竹筒人低声回答,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递过竹筒。竹筒里面装着两封密函,是武田胜赖送过来的。
「便宜点卖?」
「八十文。」
「七十五文?」
减敬站起来,将一个叠好的纸包递给卖竹筒人。
「您真会讲价钱。那么……」那人将纸包放入自己的口袋。
「听说信玄公去世了……」
「不。」对方摇着头,「还在病床上。告辞。」
卖竹简人悄悄出了减敬家,吆喝着去了。
减敬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过来两封密函,一封给他,另一封给筑山夫人。减敬警惕地站起来,干咳着望了望走廊,然后飞快打开信封。接到胜赖的命令,减敬将筑山夫人的信送到了甲斐,现在才有回音。
筑山夫人的那封信,至今仍然清楚地刻在减敬的脑中——信康乃我儿,定能为武田氏效力。此次德川、织田两家必败。事成之后,当以德川旧领赐予我儿信康。另,盼能为我寻一门当户对者为夫。
上述心愿若能允成,烦请回文。
看到那封信,减敬不禁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喜悦,更因为女人心灵的肮脏而震动不已。现在回信来了。减敬飞快地读完胜赖给他的信,卷起来放入口袋;随后又打开胜赖写给筑山夫人的回信。不知为何,他感到毛发倒竖,心中冰冷,全身发抖。再也没有比战争更大的罪恶了。他终於成功地让筑山夫人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开始报复家康。
「无论如何,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减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了胜赖的亲笔密函。胜赖在函中允许他看给筑山夫人的信。
经由减敬获悉贵体安好,甚慰。
切盼令郎能为胜赖尽力,共议灭家康、信长大计。事成之后,不言德川旧领,虽是信长领地,亦可完全交付与三郎,使为一国之主。
夫人所托事,所幸我藩有大将小山田兵卫於去年丧偶,望能下嫁於他。切盼信康诸公,拥筑山夫人入甲信为贺。
减敬偷偷望了望四周,慌慌张张卷起信,打着了火石。他想先烧掉胜赖写给自己的那封信。眼看密信变成白色的纸灰飘落,减敬一身冷汗。
筑山夫人和胜赖之间的密约已定。对於筑山夫人希望保有德川旧领的要求,胜赖不但爽快地应了,而且允诺将信长的一部分领地交给信康。甲州的小山田兵卫地位之高,足以令耐不住闺房寂寞的筑山夫人心神荡漾了。
敌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家康居然对此毫不知情,为了从山家三方众手里夺回骏河而早早离开了冈崎。想到这些,减敬觉得家康简直就是悲剧。
他特意走到庭院中,将纸灰揉碎,然后急急准备停当,去筑山夫人处。减敬流汗不止,并非仅仅因为天气炎热,也是因为紧张。这时,下人同来了。减敬道:「忘记了一件大事,我现在要去筑山夫人那里。我出去时,大贺弥四郎可能会顺便来拿药。你告诉他我稍后会亲自送到府上。」吩咐完,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家门。
从家到城内并不甚远。想到怀中的密函,他的心一阵阵颤抖。当他看到替筑山夫人梳头、弹琴的侍女们时,竟差点摔倒在地。「夫人情况如何?」
「她刚刚梳好头,正等着您呢。」
减敬脱了木屐,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筑山夫人看了看跟在琴女身后的减敬,道:「还没有回音吗?」
减敬吃惊地望了望琴女。「天气突然变得如此炎热,要是来一场雨就好了。」他一边急急地向筑山夫人递眼色,一边岔开了话题。
夫人似乎也大吃一惊。「是啊,不知不觉已到了雷雨季节。」
说完,她对琴女道:「有事我会叫你。先下去吧。」
减敬摇着扇子,直到侍女走远。筑山夫人已经开始发福,皮肤冷冰冰的,只有眼神还是那么灼热,闪耀着慾望的光芒。「减敬,不必担心琴女。她乃藤川久兵卫之女,是我最信赖的侍女。」
「夫人,现在正值暴风雨前夜。那琴女的妹妹,好似是德姬身边的侍女……」
「哦,你是说喜奈,是我令她潜伏在德姬身边的,你不要担心。」
夫人说着,斜倚在扶几上,眼神变得十分妖媚。「过来。」她用眼神呼唤道。而她那冰冷的皮肤,也洋漾着春光,似在呼唤男人。
减敬茫然地走上前去。夫人的皮肤如蛇一般冰冷,气息却为何依然如此灼热?直到最近,减敬才算是体会到了人世间慾望的可怕。女人的一生难道就是生儿育女吗?一旦到了韶华将逝的筑山夫人这个年纪,慾望就开始变得疯狂,疯狂得几近凄惨。
减敬原以为,筑山夫人对家康的憎恨背后,隐藏着对「爱」的渴望,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每次见面,她都会像蛇一样缠住减敬,不先亲热一番,她是不会安安静静和他说话的。今日,减敬想要早点从那毒蛇般的纠缠中挣脱开来。「夫人,胜赖有了回音。」
「怎么不早说?」筑山夫人微微睁开眼,但还是抓住减敬的手不放,「拿来,是亲笔函吧,我想和你一起看。」她柔声说,伸出手抚弄着减敬的耳朵。
减敬摆脱不掉,只得依言掏出信来。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问道:「肯定是亲笔函吗?」
「是。此处有他的名章。」
「哦。那就好,念给我听。」她依偎在减敬身上,陶醉地闭上双眼。
「就这样读吗?」
「对。不要放开我。就这样。」减敬惊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将嘴凑到筑山耳边。
「经由减敬获悉贵体安好,甚慰。」
「哦。」
「切盼令郎信康能为胜赖尽力。」
减敬一边念,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紧张得浑身冒汗。当读到胜赖将信长部分领地赠给信康,并许诺将筑山嫁给小山田兵卫为妻时,减敬偷看一眼夫人,只见她微微睁了睁眼,仍是一脸陶醉。不知为何,减敬突然全身发抖。
「这原是我们开出的条件,您都听清了吗?」
「知道小山田吗?」
「是。他在甲斐是个远近闻名的猛将。」
「哦。」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多大年纪了?」
「大概和我差不多。」
「器量如何?」
「性格温文尔雅,行事雷厉风行。」
「哦。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她连连点头,但并没有放开减敬的意思。减敬始时愤怒,现在却感叹。他惊讶於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但毫无羞耻,还堂而皇之地幻想和未来丈夫厮守的情形……
「夫人……夫家已定。」
「你干得很好。」
「那么……减敬将来怎么办?」
「你可以随意行事,只要我没有异议。」
「夫人。」突然,琴女满面羞红地跪在入口处,她显然看到了夫人与减敬二人的丑态。
「什么事?」筑山夫人怒道。
「少主过来了。」
「三郎……」
减敬立刻从夫人身边跳到房间一隅,跪在地板上。筑山夫人也大吃一惊,正了正身子。信康腾腾地走了进来,看到减敬蜷缩在屋角,顿时眉乇倒竖,紧握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