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女人战伐
菖蒲坐在自己房间,茫然地听着回响在绿叶间的木槌声。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冈崎城,夜以继日地进行城池的修缮。在乱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没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锤凿敲打的声音让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后传来说话声。
「哦。」她回过头去,只见德姬带过来的小侍从站在廊下,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盛着用竹叶包的十二三个粽子。「这是夫人赏赐的东西。」
「啊,多谢了。」夫人赏赐给侧室的东西,这是小侍从精心考虑后的用词。
「没有看见您的侍女呀。您赶快吃吧。我来给您沏茶。」
听到小侍从这么说,菖蒲并没有拒绝。她只有十五岁,侍女已经将近二十,年龄上的差异让她感到压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从一边慢慢地倒着茶,一边说,「听说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战死了……」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菖蒲。
菖蒲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虽然还没能确定,但养父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定……菖蒲曾经想过最坏的结果。
「传言说,」小侍从一边劝菖蒲吃粽子,一边继续说道,「四月十二,信玄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於信浓的驹场附近……他一直是疾病缠身吗?」
「也许是吧。」菖蒲的脸上明显露幽不安。
「我也那样想。所以,大人立刻离开滨松,回到冈崎来修缮城池。您难道没有从少主那里听说过减敬的事情吗?」
「没有。」菖蒲使劲摇了摇头。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减敬的事,但从减敬慌慌张张的神态和举动中,能够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亲在外庭商议事情。」
「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小侍从亲切地笑着,「夫人已经怀孕,行动不便,所以让奴婢向您问好。」
「是……我一定尽心服侍。」
「您喜欢少主吗?」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内之事。」
「同样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愿,有的人却心怀不满。小侍从最近对此多有感触,大概是太辛苦的缘故。」小侍从说完,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叹了口气。
这小侍从就是织田家选拔到德姬身边的侍女。她总是想方设法谋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尽量使他们不相互对立。但这种和睦在最近却遭到了冲击。她甚至开始憎恨信康和筑山夫人,并为此悲伤不已。为何会这样呢?大概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爱意,终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或者说,小侍从悄悄地爱上了信康。看到德姬被抱在信康怀里那种陶醉的样子,小侍从的心也彷佛融化了。
但是对於菖蒲就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信康抱着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们二人。但憎恨不能解决问题。而信康彷佛感受到了小侍从身上的憎恨,开始疏远德姬。看到德姬日渐憔悴,小侍从再也无法忍耐了。
「小侍从有事拜托您。」小侍从对菖蒲道。
「什么事……那么郑重……」
「夫人身怀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经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亲……放心的感觉对胎儿最好。」
「是。」
「如不嫌弃,请让我见一见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着小侍从,点了点头。她大概是想请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里去吧。既如此,就为她引见吧。
「夫人经常目光獃滞地望着天空。每当那时,作为服侍她的侍女,我真……想哭。」
菖蒲又点了点头。看到要强的小侍从眼睛里闪现出泪光,她也终於落下泪来。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隔扇被猛地拉开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从在房里,信康惊讶地站住了。他打量着二人的脸,然后将视线对准了茶碗和粽子。
「打扰了。既然少主来了,奴婢告辞。」小侍从转过头,站了起来。她哭了,菖蒲也泪流满面。信康觉得有些怪异。「菖蒲,你怎么了?小侍从来干什么?」
菖蒲猛地抬起头。她神情微妙,既带着撒娇,又有些悲伤。看到她柔情万种的样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从离去的方向。「怎么不说话?她来干什么?」
「是夫人……让她来送粽子。」信康盘腿坐下,伸手搂住菖蒲,另一只手拿起盘里的粽子,高高举起。
「这粽子并无特别之处,你为什么流泪呢?说来听听。」
「少主,请您抽空也到德姬那里走走。」
「是小侍从这么说的吗?」
「是……是。这也是菖蒲的请求。」
信康猛地将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年轻气盛的两个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沟通,无人知晓。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互相误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讨厌别人指手画脚。」
「……」
「我今天和父亲争吵,是关於米仓和钱仓的事。父亲说钱币要纵着摆放。他看到我横放,没批评大贺弥四郎,却先责骂我。米仓的事也是一样。我本来命令大贺弥四郎按照能够随时看到大米数量的方式摆放……没想到父亲居然问我米仓里有多少石粮食。我一气之下说不知,就径自回来了。我连父亲都敢顶撞,你却来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菖蒲更加悲伤了:「妾身……怎么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仆人。」
「那么,是小侍从让你这么说的吗?谁会听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来准备去看德姬,现在决定不去了。」
「要是那样……菖蒲更是为难。」
「不必担心。有我在你身边……那个多管闲事的浑蛋,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事。我已经从大贺弥四郎和你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事,你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
菖蒲这时已经听不清信康的话了,被信康紧紧抱在怀里,一种甜蜜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这……小侍从问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经战死。」
信康吃惊地望着菖蒲,轻轻地吻着她炽热的脸颊,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哼!弥四郎说得没错,小侍从这个浑蛋!」
「弥四郎说什么?」
菖蒲轻轻地闭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视线盯着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妩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着她的脸。「据说小侍从是个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从?」
「对。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图在你和夫人之间制造隔阂。」
「不……不,菖蒲决不离开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么会被小侍从这种浑蛋骗到呢。她竟然说我母亲和你父亲勾结武田氏,大贺弥四郎也参与其中,并特意派你来离间我和夫人。如果她不是夫人从尾张带过来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杀了。」
菖蒲没有回答,而是更加惊恐地偎依在信康怀里。信康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喊声:「少主!少主在哪里?」是平岩亲吉。
信康无可奈何地放开菖蒲,大步来到走廊下,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亲吉身着战服,从院中匆匆跑了过来。他满额是汗,怒气冲冲:「少主,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信康问道,「我不是个孩子,不会在自己的城池里走丢。你不要大声嚷嚷。」
「少主,您为什么惹主公生气呢?您顶撞父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轻易动怒是父亲的本性,而讨厌别人训斥,是信康的个性。你不要管!」
「您这话好无理。今天修缮城池是为了什么?因怕少主守卫的城池发生意外难以支撑,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来修缮冈崎,到现在还没有歇息。少主难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账话!我的城池也就是父亲的城池,怎能说只为我修缮?你为何如此糊涂?」
亲吉不理会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过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厮混,他会更生气。快——」
「哼,古怪脾气!那就让他到——」
正说着,忽从走廊旁边松树下传来了说话声:「不必过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双眼隐隐生光。那是家臣们从未见过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寻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三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
「我不生气。你到这边来。」信康紧绷着脸,站到父亲面前。家康的嘴里咯吱咯吱作响,不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无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脸颊上的肌肉:「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