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松涛真特别。是一座好城。」
「对,凉风总让人头脑清醒。对吗,主公?」作左语带讽刺地说完,起身下了台阶。家康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古怪的家伙,总要多嘴。」他想到作左的忠告正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不禁微笑。
此次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知名武将伤亡贻半,他们或和四国来的三好三人众联手,或和本愿寺、比睿山的僧侣勾结,作最后挣扎。但还不足以对付织田军。所以,他们定会游说甲斐的武田信玄人道。
如果信玄人道加入他们的阵营,那么大和城的那些墙头草,还有筒井和松永,都会动摇。连将军义昭大概也会尊武田信玄为盟主,从而结成反对织田的大联盟。
信玄会沿着今川义元曾经走过的道路,从远江进入三河,经过尾张,然后进入京城。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德川氏。必须立刻和越后联系。越后的上杉谦信在武田信玄背后,他是唯一可以牵制武田信玄的人。但是,究竟应该派谁前往上杉家?
越后和冈崎素无来往,这个使者必须才华出众。家康昂首盯着银河,考虑着人选一事。
「请您用凉麦茶。」一个女人的声音,随风飘散,彷佛金钟儿的细碎鸣声。
家康猛回过头去。「阿爱?」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是作左让你端过来的吗?」
「是。他说主公一人在乘凉,也许会有什么吩咐,让奴婢过来服侍大人。」阿爱轻轻将茶碗递给家康,然后跪在地上,脸在夜色中格外白皙。
家康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阿爱。刚才还满脑军事战略,现在又变回了红尘男女,开始面临俗世的烦恼。阿爱是个女人。而且,今天夜里,家康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面对自己这样一个男人,阿爱难道没有丝毫恐惧,竟如此坦然?不,绝不可能。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应该很清楚男人。那么,她难道渴盼得到家康的宠爱?她是那种女人吗?
「阿爱……你肯定认为我在浴室训斥你吧!」
「这……奴婢太唐突了,打扰了大人。」
「你想过我为何那样说吗?」
阿爱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夜色中,她彷佛雕塑般直直地盯着家康,一动不动。
「怎么不回答?我问你,你知道我那样说的原因吗?」
「这……奴婢生性愚钝,想不出来。」
「哦,你不知缘由也向我道歉?你是随随便便,不问情由就向人道歉的女子吗?」
「不,如果不是大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阿爱干脆地答道。
「因为我是主公,你才道歉?」
「是……不,不完全是。」
「哦,有意思。为什么不完全是?说来听听。」
「大人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既然被训斥,肯定是奴婢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或者有欠考虑……所以,我才向您道歉。」
「我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家康从阿爱的话中觉出最让他不快的奉承之意,禁不住语带讽刺,「那么,你是以对方品性来决定态度的女子吗?若对方愚笨,即使他是上司,你也不侍奉?若丈夫是一介老朽,你就不会尽心照顾?」
阿爱又沉默不语。无疑,家康的话太出乎意料,她才闭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我会喜欢那些赤裸裸的奉承之言?」
「不,不是。」
「为何不是?你说清楚。」
「我无法明言,但也绝无奉承之意。」
「哦。那么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我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
「啊,大人是说——」
「我是因为怜爱,才说了那些话。」家康说完,重重咽了口唾沫。阿爱会怎么回答呢?家康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对这种感觉既诧异又喜欢。
阿爱好像有些吃惊,立刻正了正姿势。因为怜爱……家康这不可思议的话在她内心掀起波浪。怜爱什么?如是对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怜爱,她感激不尽。但若有其他的意味——阿爱脑中一片空白,充满恐惧。她并未忘记死去的义胜。
如有可能,她只希望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不再考虑婚配之事。但如家康对她的这种打算不赞同,说:「你还是再嫁吧。」她恐也无法拒绝。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只能答应,和新的丈夫开始新的家庭生活。家康挑选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丈夫更加勇猛……若是那样,阿爱会努力去爱新的丈夫,尽心服侍他,双方恩恩爱爱。而随后,便是丈夫战死沙场,她再次品尝生死别离之苦。
看到阿爱全身发抖,不知所措,家康又开口道:「怎么不说话?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变得威严,「你究竟多大了?」
「十九岁。」
「哦,十九……我还以为你已过了二十。只有十九岁,倒也难怪。」家康垂下脸来,又慌忙加重语气,「我松平家永远无法忘怀西乡家。我实在不忍让你亲自替我搓背,才说那些话。真的只有十九岁?」
「是……是。」
「十九岁的女子怎能独自生活。太不幸了!」
「大人!」阿爱紧张地岔开话题,「请您不要为我担心。阿爱愿意终生服侍大人。无论什么事,阿爱都愿为您去做。」
「无论什么事?」家康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不要这么说。女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女人就该像女人一样活着。」
「您这样一说,阿爱今后就更不会出城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这是阿爱毕生的心愿。」
「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有话要对你说。」
「请说……阿爱一定听大人的。」
「你就在我身边服侍吧。」
「是。」
「听好,你到我的身边来,替我生孩子。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啊?」阿爱忽然不知所措。难道自己说不愿再婚,愿终生服侍他,被家康理解成痴情了吗?「大人!阿爱我……」黑暗中,阿爱忘情地抚着膝盖。
「住口!」家康训斥道。他忽然又想起了本多作左卫门的那些话,不禁奇怪。再也没有比口头上说怜爱一个女子更不负责任的了,而家康偏偏说了。
阿爱符合家康的需要。但感情总是先行一步,煽动起家康心中的情慾。到身边来服侍……既已说出这话,即使它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总比将阿爱嫁给陌生男人好,也更能让自己安心。「我还有话对你说。」
「是……是。」
「你刚才不是说要终生侍奉我吗?你这话难道言不由衷?刚刚十九岁,不可能终生守寡。这不符合神佛的旨意。我让你替我生孩子,你若是违抗,就是最大的不忠。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养更多的儿女,才是神佛交给女人的最伟大使命。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在理吗?你的叔父左卫门佐清员应该还在,将他叫过来。」家康说着,忽然想笑,但他知道不是笑的时候。
男女之间并不仅仅是情色之交,它还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会在世间留下永远的印记。纵使百年、千年后,这种印记还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用多认真的话,都无法表达此事的严正。阿爱被家康的话震住了,默默无语。她想象不出这种奇妙的男女关系。
「怎么不动?去叫你的叔父。」
「是……」阿爱悄悄站了起来。她并未将家康的话完全理解成粗暴的决定和命令。
阿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但内心刚烈的她却并不感到愤怒。家康说,要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育更多更好的儿女,那才是女人的使命……她从家康的话中感受到了爱和温暖。
未几,阿爱就和她的叔父西乡左卫门佐清员一起过来。「主公,您叫我?」
「清员,将阿爱收为你的养女。」
「主公说什么?」
「将阿爱收为你的女儿,暂时寄在你处。快带回家去吧!」
「啊……阿爱做错什么了吗?」
「对。继续让她在这里服侍人,就是错误。先把她养在家里,直到我让她出来。好好待她。」
左卫门佐清员好像还是不能理解,垂头思索。阿爱满脸通红,跪在叔父身居。本多作左坐在庭外的假山石上,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