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070 字 1个月前

第七十五章 一向宗暴乱

永禄六年九月开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乱,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二月,让松平家康甚是狼狈。即使在家康做人质的十三年间,冈崎人也始终如铜墙铁壁般,不曾有过任何分歧。但就因为向佐崎的上宫寺借粮一事,竟导致了席卷三河的大暴乱。家康做梦也没想到,家臣和领民也会卷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扑灭暴乱时,才发现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东三河地区尚属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来。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后守,三河地区就全部落入家康之手。但正值此关键时刻,暴乱发生了。

虽然和筑山夫人之间仍有裂痕,但家康顺利地将亲生母亲於大迎进了冈崎城,还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胜,让他留守冈崎城,家康自己则可毫无后顾之忧,纵横驰骋。

「密切关注佛寺,听说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图闹事者,万一发生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修筑佐崎工事前,家康严厉告诫家臣。

然而,僧侣们因为松平人没有谈妥便搬走了粮食,不但起来夺回了米粮,还杀死了酒井雅乐助派去调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证寺、针崎的胜鬟寺和佐崎的上宫寺自从开山以来,就是武将的禁地,年纪轻轻的家康竟敢擅自闯人,抢夺粮食,到底是何居心?」

僧侣们不但杀掉使者,还无礼地将责任推到家康身上,这令他忍无可忍。但事后想,那显然是煽动者的伎俩。他们已经虎视眈眈许久了,企图激怒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的家康,趁机发动暴动。

「让他多些历练也好。」熊若宫的主人竹之内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乱局,还暗中煽风点火。

暴动的发起人是酒井将监忠尚、荒川甲斐守义广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们拥立东条的吉良义昭为大将。「正值佛门危难之际,打倒佛门之敌家康!」他们以此为口号,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惊。

既然是为维护佛门,那么整个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势必一呼百应。岂止如此,松平家有过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说年轻人,老人面对这种局势,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难以抉择:究竟该选择佛陀,还是选择领主?

这种选择,与选择投奔今川或织田氏完全不同。这是在今生和来世之间选择。究竟是佛陀重要,还是家康重要?谁给予的报应更令人畏惧?

於是,决意追随佛陀的人,没过几日竟越来越多。暴乱者们将佛卷经文挂在长枪上,呐喊:「击败佛门之敌。进者往生极乐净土,退者堕入无间地狱!」

以东条城的总大将吉良义昭、上野城的酒井将监为首,纠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达右马助、同弥一郎、鸟居四郎左卫门、同金五郎等,约有七百余众。盘踞在本证寺的除了大津半右卫门、犬冢甚左卫门,还有石川党人、加藤党人、中岛党人和本多党人等,约一百五十人。

在动乱爆发中心上宫寺,以仓地平右卫门、太田弥大夫、同弥六郎等为首,加藤无手之助、鸟居又右卫门、矢田作十郎一众,都和松平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土吕的本宗寺里则有大桥传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余人,此外还有大见藤六郎、本多甚七郎、成濑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胜黉寺里除了蜂屋半之丞、渡边半藏、加藤治郎左卫门一族,还有浅冈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笕助大夫等约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闻风而动的百姓,暴民总数超过了三千。他们嚷嚷着阿弥陀佛、家康、极乐净土和无间地狱,纷纷涌至冈崎城下。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暴乱,酒井雅乐助在西尾城与本证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军队作战,本多丰后守广孝则在土井城和针崎的吉良义昭对峙,松平亲久在押鸭地区对抗酒井将监。

但这次的敌人不容轻视。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挥着家族中人和土吕、针崎的暴民作战。动乱者逼近冈崎城时,他爬上自家的屋顶,白发高高飘扬,吹响竹笛,大声道:「与城同在!」

乱兵逼近时,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纵马而出。当他率队杀出城时,众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涌上前来。一张张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脑中一片混乱,焦躁不安,简直难以置信。他们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敌,对袭击行动乐此不疲,进进退退,不分昼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乱从九月开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终於忍无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无法举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来的领民又会陷入饥饿之中。恐怕到了春天这至关重要的播种季节,乱民还会沉迷於阿弥陀佛而不能自拔,纷争也不会停止。

直捣他们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终於痛下决心。

暴民进攻冈崎城的当天夜里,家康辗转难眠。

半夜曾经有敌人来袭,到拂晓时分,又响起笛声。家康早已作好准备,一旦敌人来袭就切断其后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设了伏兵。但他万万没想到,暴徒们竟在随念寺旁的村庄放起火来。

火光映红了拂晓的霜天。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安居乐业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无以名状的愤怒。被信仰煽动起来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动破坏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征收的赋税比今川氏更苛刻,还有情可原,却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们每日只想着如何生存下去,连发怒的余力都没有,哪还有发动暴乱的勇气?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户户都谷米盈仓,他们却以怨报德,竟用家康赋予的力量和勇气暴乱!

「不能再放纵他们!」家康对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让他们四处纵火,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将对方盘踞的寺院、城堡悉数变成焦土,否则,叛乱将无法平息。「彦右卫,通知士兵们,天亮后出击。」

这次暴乱使得家康的队伍变得更加年轻。因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纷争双方多相识,那些人情颇深的老人恐很难再依靠。二十四岁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最为年长,其次是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平八郎忠胜,还有这个秋天刚举行元服仪式的神原小平太,他们多是跟随家康到骏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火光逐渐黯淡下来,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霭,空气中弥漫着战斗的气息,处处战马嘶鸣。就在此时,一人悄悄前来拜访家康,是家康的母亲於大夫人,作为留守冈崎的俊胜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见主公,正在帐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来报告。

家康微觉疑惑,摘下了头盔。「有何事?请进来。」於大似乎彻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稳的气度令人联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霭。

「辛苦了!」她仅将自己当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态度甚是谦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着,心中烦恼。」於大温和地笑道:「你想出城与敌人一决雌雄,一举平息叛乱,是吗?」

家康不禁微微皱起眉头,纵然是亲生母亲,随便插手军务,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皱眉不语,於大悄悄叹了口气。她非常清楚家康为何不回答,为何紧皱眉头。然而,她对家康的冲动不能听之任之。

「我觉得,若想迅速平息乱事,恐只有首先烧毁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声道,「但此举正好授以口实。」

家康还是不答。他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但暴乱正在将多年的努力化为齑粉,他怎可一味怀柔?

於大又道,「如果烧毁了寺院,惩罚所有参与其中的家臣,将导致什么后果?动乱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将元气大伤。那正是暗处的敌人渴望看到的结局。」

「是敌人渴望看到的?」

「是,这是我的想法。敌人是想让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家康听到此话,大为震动。敌人先让冈崎人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无论结局如何,松平氏的整体力量势必削弱,然后,便趁势进攻……

「母亲……」家康低声道,「若母亲站在我的立场,会怎么办?」

「便是想方设法,保持内部统一和团结。」

「孩儿也想努力做到那一点,但他们却十分嚣张。如坐视不管,将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饥荒。必须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亲仍站在当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来。」

神原小平太搬来座椅,但於大并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过於急躁了?」

「母亲是说,即使今年闹饥荒也无所谓吗?」

「正是。」於大干脆地回答,「你应该下定决心,说服他们,即使费数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们省悟为止。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残杀……你要向家臣们表明心迹。每次在战场上遭遇,你都要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然后撤避……」

「哦。」

「请你务必这样做。家臣们必会重新集结到你身边。如果家臣们意识到你和他们本是同根生,那些暗处的敌人和背后的煽动者,自会浮出水面,阴谋也不能得逞。」於大的声音和眼神充满激情,她不知不觉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着母亲,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滚。母亲言真意切,甚至称得上见解非凡。如在数年之中,家康既不讨伐也不屈服,那些参与暴乱的家臣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轻、依靠煽动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带给他深深的屈辱和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家康的胸中已经充满霸气,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认为呢?」於大急切地问,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关键时刻,请你务必慎重考虑。」

「那么,他们降服之时……当由我自由裁决。」家康语气强硬地说。

「那怎么使得!」於大皱了皱眉头,「那样一来,你就是欺骗家臣。」

「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骂我为佛敌、向我举刀的混账……」

「宽恕是佛心。那正是你并非佛敌的证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务呀,你竟没有意识到?」

「您是让我抛弃真实的情感,忍辱负重吗?」

「家康,」於大声音缓和了些,像一个耐心教导孩子的母亲,「这不是忍辱负重,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谓的领悟。」

家康没有回答,他紧紧地盯着母亲。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认为,佛陀是使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乱也是佛陀的意志……昼夜轮回、鸟兽草木、天地水火……万事万物都是佛陀力量的体现。没有任何力量能胜过它。不遵循佛道,就注定要破灭。所以……」

说到这里,於大停下来,微微笑了笑。「获得胜利,不是战胜一向宗信徒,不是消灭那些好事的僧侣,而要沿着佛陀的道义前进。」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亲所言,顺应佛心吧。」

「这样才对,胜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雾气却越来越重,一切都彷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家康猛地站起来,耳中传来潮水般的呐喊声,声音格外近。对方似乎在晨雾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冈崎城。

「母亲,您去歇息吧。」家康对母亲说完,径自出了大帐。「小平太,打开城门,照常出击。以后永远如此,几次,数十次,数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让母亲听到。

「锅之助,牵马来。」家康喊道,然后和本多平八郎忠胜并骑出了城门。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为何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一颗平实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让他坦然受用。母亲的一席话,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静地审视眼前的一切。人们终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争斗。

「锅之助,不可性急。浓雾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敌人已逼近城门了。」晨雾中传来暴民的呐喊声,箭仓顿时万箭齐发。先锋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正在等待着家康。二十来个足轻武士静静地站在城门两旁,随时待命开城门。

「开门!」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长枪和武刀纷纷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贯重的大铁门打开了。家康大喊一声:「跟我来!」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紧随其后,披着浓浓的晨雾,纵马出城。

暴民们猛扑过来。

「杀佛敌!」

「退者入无间地狱。」

「进者往净土成佛。」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淹没。暴民虽然口中疯狂地嚷叫,但只要冈崎人出城,他们就会像退潮般纷纷散去。无疑,他们不愿意和家康的队伍交手。从昨夜至今,这次袭击算是第三次了;针崎的胜鬟寺的人马好像逃过了本多丰后守的堵截。队伍中现出渡边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马过来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挥舞着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进者往生净土,退者堕入地狱……」他吆喝着,悄悄消失在晨雾中。

「哪里去!」家康挺枪欲追,一个人突然从柳树背后闪出,出现在家康面前。「佛敌,来啊!」乃是一个手持长枪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吗?」家康怒道。

「少废话!你是小平太还是平八?」半之丞挥舞着长枪,刺了过来。

蜂屋半之丞身长八尺。他手持青栲长枪,罕逢对手,从不空手而归,和长坂血枪九郎的朱红长枪一起,号称为松平氏的「神枪双璧」。

家康伏在马鞍上,用手中的长枪去抵挡蜂屋。

「身手不错。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弹回去的长枪,笑道,「明知是我,还敢前来,有胆量!你想逃还是与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狱。」

家康顿时热血沸腾。对方明知他是家康,却故意认作本多平八郎,并百般嘲弄。愤怒的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决不轻饶!」家康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雾中,半之丞挺着长枪,呵呵地笑着。总是洋溢着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无法自控。他挺枪向半之丞刺了过去。

「啊!」半之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你不是平八?」

「还敢胡说?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时醒悟,我倒会宽恕你,但恐为时已晚。」

「少废话。你是谁?报上名来。」

「啊!」家康怒吼一声,腾空而起。他待对方的长枪突刺,招式用老,枪尖挺向空中之时,才径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连连后退,「原来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让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战。」半之丞连退几步,收回长枪,迅速拨转马头,一溜烟跑掉了。家康疯狂在后追赶,他一边追赶一边举起长枪,想掷向对方。但就在这一瞬间,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现在眼前。杀死半之丞,不但违背佛心,且正中敌人下怀。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难道想让敌人看到你逃跑吗?你还是松平氏的人吗?」

「什……什……什么?」听到此话,半之丞猛地勒住马。他紧闭双唇,挺枪奔回来。「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半之丞难道是假装逃跑,杀个回马枪?他立刻准备迎战。此时的半之丞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身上的腾腾杀气顿令家康呼吸困难。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敌不过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长枪。他必须主动出击,灭了这所谓神枪的威风。

他猛地气运丹田。从跳下马背到追赶到这里,他始终处於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现在终於缓过来。通过武刀碰撞之声和飞箭声,他约略看清了全军的情势。暴动的队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占了优势。家康感到轻松起来。

与其说是斗力,不如说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浸入了他的腹内,使得他完全忘却了恐惧,体内感受到阵阵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